那只悬在空中的手，白皙，纤细，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，与他布满伤疤和厚茧的粗糙手掌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。

陆烬的视线死死锁在这只手上，仿佛它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，却又带着灼伤人的温度。跟他走？给他一个家？尊严？这些词语对他来说太过陌生，陌生到让他本能地怀疑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。或许下一刻，这只手就会收回，伴随着周围肆无忌惮的嘲笑，嘲笑他竟敢痴心妄想。

他胸腔剧烈起伏，呼吸粗重，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挣扎到筋疲力尽的野兽，连触碰光明的勇气都快要耗尽。

就在他挣扎的深渊边缘，一股清冽纯净的香气，如同破开污浊空气的利刃，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。那味道，像是雪后初霁的松林，带着冷意的安抚，又像是月下冰川融水，涤荡着他感官里充斥的血腥与暴力。是她的味道。

沈清歌没有催促，她的手依旧稳稳地悬在那里，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挣扎、警惕与不敢置信的微光。时间，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。

终于，在周围喧嚣的咒骂和嘶吼几乎要将这小小角落的寂静再次吞噬时，陆烬动了。

他不是伸出手，而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，撑着自己，有些踉跄地、极其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。高大的身影立刻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，他比沈清歌想象的还要高，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。

他避开了她的手，也避开了她的目光，重新低下头，声音沙哑干涩，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：

“……脏。”

一个字，道尽了他所有的自惭形秽与固守的壁垒。

沈清歌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，细微却清晰的疼。她看着他低垂的、带着青涩倔强的眉眼，心中软塌了一块。她没有收回手，反而向前半步，在陆烬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，主动将自己的手，轻轻覆在了他紧握的、沾着血污和尘土的拳头上。

他拳上的肌肤粗糙而滚烫，她的指尖却带着沁凉的柔软。随着她的靠近，那缕雪松般的冷香更加清晰，仿佛在他周围构筑了一个无形的、洁净的屏障，将拳场的污浊暂时隔绝在外。

“我不怕脏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千斤重的力量，清晰地传入他耳中，“只怕有些人，心脏了，却披着干净的外衣。”

陆烬浑身猛地一僵，拳头在她掌心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那温暖的触感和萦绕不散的冷香，如此不真实，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破碎。

“为什么……是我？”他抬起头，眼底的荒芜裂开一道缝隙，泄露出一丝近乎脆弱的困惑。

沈清歌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按了按，随即松开，那短暂的温暖和残留的香气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他的皮肤上，甚至暂时盖过了伤口的疼痛和血腥味。

“因为，”她注视着他的眼睛，语气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笃定，“我相信，你的忠诚，比任何光鲜亮丽的东西都珍贵。”

她没有解释更多，转身，语气自然地吩咐道：“能走吗？跟我来。”

她没有再看他，仿佛确信他一定会跟上。

陆烬站在原地，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扇通往“外面世界”的铁门，那独特的、令他心神不自觉安宁下来的冷香，随着她的移动，在污浊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。

一种巨大的、莫名的恐慌忽然攫住了他。仿佛如果此刻不跟上，这束唯一的光，这缕唯一能涤荡他世界的气息，就会彻底消失。

几乎是下意识的，他迈开了脚步。

脚步有些虚浮，因为失血和长时间的蜷缩。但他走得很稳，沉默地，一步一步，跟在她身后。

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——三步。

一个既能随时保护她，又不会僭越、不会玷污到她的安全距离。这个距离，恰好能让他清晰地捕捉到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、却让他无比贪恋的冷香。

走出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，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时，陆烬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巷口昏暗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沈清歌在路边停下，再次拦车。

这一次，司机看到跟在沈清歌身后、浑身是伤、眼神凶悍如狼的陆烬时，吓得差点直接踩油门离开。

“去最近的医院。”沈清歌拉开车门，对司机说完，率先坐了进去。

陆烬站在车门外，看着车内干净整洁的座椅，又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污秽和血迹，再次犹豫了。

“上车。”沈清歌的声音从车内传来，带着不容置疑，“伤口需要正规处理。”

陆烬抿了抿唇，最终还是弯下腰，极其小心地坐进了车里，尽量只占用一点点座位，避免身上的血污弄脏太多地方。他身体紧绷，与这舒适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
车子启动，城市的光影再次在窗外流动。密闭的车厢内，她身上那缕清冽的雪松香气变得愈发浓郁而清晰，丝丝缕缕，无孔不入地萦绕着他，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不安与躁动，甚至掩盖了车内原本的皮革和消毒水气味。

沈清歌没有看他，而是望着窗外，仿佛随口问道：“名字？”

“……陆烬。”他沉默了几秒，低声回答。灰烬的烬。如同他的命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