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功宴的喧嚣和酒精带来的微醺，在第二天踏入公司大门时，便被一种冰冷的现实感彻底取代。

林烨依旧是那个西装革履、精神抖擞的销冠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，心底那根被“五千块报销”和“新规”轻轻拨动了的弦，一直在发出低沉的嗡鸣。他没有直接去销售部的工位，而是脚步一拐，走向了走廊尽头的财务部。

财务部的区域似乎比其他地方温度都要低上几度，空气中弥漫着纸张、墨水和一种无形的紧绷感。几个会计正埋头处理票据，键盘敲击声细碎而规律。

林烨径直走向最里面那间独立的办公室，门牌上挂着“财务总监李明伟”的烫金铭牌。门虚掩着，他抬手，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。

“请进。”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拖沓的男声。

林烨推门而入。

李明伟，老板周强的小舅子，正靠在宽大的真皮办公椅里，端着个紫砂茶杯，慢悠悠地吹着气。他年纪不大，三十出头，但过早发福的身材和刻意梳成大人模样的背头，让他看起来有种故作老成的滑稽。见进来的是林烨，他眼皮抬了抬，没什么意外，也没什么热情，只是用杯盖轻轻刮着杯沿，发出细微的刺啦声。

“李总监，早。”林烨走到办公桌前，保持着基本的礼貌。

“林总监啊，早。”李明伟放下茶杯，身体微微前倾，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，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，“有事？”

他刻意强调了“总监”二字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。林烨是销售总监，但在李明伟这类靠关系上位的人眼里，似乎总矮了一头。

林烨不想绕弯子，开门见山：“李总监，我想问一下我上个月提交的一张招待费报销单，金额是五千块，请‘鑫源实业’刘总的那次。听说……流程上有点问题？”

李明伟脸上露出一丝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，他拉开抽屉，慢条斯理地从里面翻找了一下，抽出一张熟悉的报销单，正是林烨提交的那张。他用两根胖胖的手指捏着单据，像拿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，递到林烨面前。

“林总监，你看看这个。”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，用力地点在发票的抬头处，“这里，‘天辉科技’，我们公司的全称是‘天辉市科技有限责任公司’。少了个‘市’字，这不符合规定。”

他的语气平淡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
林烨耐着性子解释：“李总监，这次招待情况比较特殊，是临时决定的，效果也很好，直接促成了后续五百万的订单。这个抬头，当时可能疏忽了，但以前……”

“以前是以前！”李明伟打断他，声音提高了一些，带着训诫的口吻，“林总监，公司现在要规范管理，要向正规化、精细化发展！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粗放式经营了！规矩就是规矩，如果人人都因为‘情况特殊’、‘效果很好’就破坏规矩，那还要制度干什么？”

他拿起桌上一本崭新的《财务报销制度汇编》，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封面，发出“咚咚”的闷响。“这都是周总亲自把关定下的新规，白纸黑字，写得很清楚。所有报销票据，抬头必须一字不差，完全准确！招待费超过三千，必须事前书面申请，经我批准后方可执行！你这是两条都占了啊！”

林烨看着他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，胸口那股憋闷感再次涌了上来，他深吸一口气，试图保持冷静：“李总监，我理解公司要规范。但这件事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下？毕竟这笔招待确实是为了公司业务，而且成果你也看到了……”

“通融？”李明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，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，随即又迅速拉下脸来，“林总监，你也是公司高管，怎么能说出这种话？今天我给你通融，明天给别人通融，这规矩不就形同虚设了？到时候周总怪罪下来，是你担责任还是我担责任？”

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，翘起二郎腿，脚尖轻轻晃动着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，上下打量着林烨。

“再说了，”他话锋一转，语气变得有些阴阳怪气，“林总监，你可是咱们公司的销冠，年薪加提成，不少吧？这区区五千块钱，对你来说算什么？何必为了这点小钱，非要来挑战公司的规章制度呢？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嘛，公司好了，大家才能都好。”

“区区五千块？”林烨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，声音很轻，却像冰凌相互撞击。

他盯着李明伟那双闪烁着精明和倨傲的小眼睛，突然觉得一阵反胃。这五千块，是他陪着笑脸，喝到胃抽筋，用健康和尊严换来的！是他应得的报销，不是施舍！到了对方嘴里，却成了“区区五千块”，成了他林烨不懂事、不顾大局的证据？

“李总监，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。”林烨的声音冷了下来，最后一丝耐心也即将耗尽，“这是我应得的报销，是我为公司垫付的成本。如果规矩不合理……”

“不合理？”李明伟猛地放下跷起的腿，身体前倾，打断林烨，脸上的肥肉因为激动而微微抖动，“林烨！我告诉你，规矩就是规矩！在公司，就要守公司的规矩！别以为你拿了几个单子，当了销冠，就有特权了！在财务制度面前，人人平等！”

他的声音很大，穿透了并不怎么隔音的门板，传到了外面的办公区。细碎的键盘声似乎停顿了一瞬，一种无声的窥探在空气里弥漫。

林烨站在原地，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他看着李明伟那张因为激动和权力在握而涨红的脸，看着他那副“铁面无私”、实则公报私仇的嘴脸。

特权？他林烨什么时候要过特权？他所有的一切，都是靠自己的能力，一点一点拼杀出来的！如今，却要被一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废物，用这种荒谬的理由，扣下他应得的报销，还扣上一顶“挑战制度”、“耍特权”的大帽子！

冰冷的怒意如同细密的针，扎在他的神经上。但他知道，在这里，在此时此刻，跟李明伟这种人多说无益，争吵只会让自己显得更难堪。

他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头，脸上的最后一丝表情也收敛殆尽，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平静，平静得有些可怕。

“好，李总监，你的意思我明白了。”林烨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，他伸手，从桌上拿回了那张被驳回的报销单，看也没看，折叠起来，放进了自己的西装内袋。

然后，他不再看李明伟一眼，转身，拉开办公室的门，大步走了出去。

门外，几个财务部的员工立刻低下头，假装忙碌，但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追随着那个挺直却带着一股冷冽气息的背影。

李明伟看着被关上的门，冷哼一声，重新端起茶杯，啜了一口，低声嘟囔了一句：“哼，销冠？不懂规矩，屁都不是！”

走廊里，林烨一步步走着，皮鞋踩在地砖上，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。

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，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。

他摸了摸内袋里那张折叠的报销单，纸张的边缘有些硌手。

五千块。

新规。

人人平等。

李明伟那些话，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。

他的嘴角，缓缓抿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。

这件事周总知不知道呢？

转身，他径直走向了走廊另一头，那间象征着公司最高权力的办公室——总经理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