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每个角落，仿佛连墙壁和床单都被它彻底腌渍过了。吴雨轩在一片混沌中缓缓苏醒，意识如同海底的碎片，一点点向上漂浮。最先回来的是听觉——心电监护仪规律的"滴滴"声，冰冷又固执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。接着痛觉也苏醒了，从四肢百骸汇聚成沉闷的钝痛，右腿尤其严重，像是被灌了铅，又像有无数根针在反复扎刺。

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，视野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。天花板白得刺眼，日光灯的光线让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。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，这是个相当雅致的单人病房，远比他印象中普通医院的配置要好得多。

视线下移，他看见了趴在床边睡着的那个人。

是那个女孩，肇事司机。

她侧着头枕在手臂上，长发如瀑布般散落，遮住了大半张脸，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秀气的鼻梁。睡梦中的她似乎并不安稳，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微微颤动。阳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，在她发梢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。

吴雨轩静静地注视着她，心情复杂。要说完全不生气是假的，这无妄之灾任谁都会恼火。但看着她此刻毫无防备、甚至带着几分脆弱的睡颜，那点怒气又莫名消散了大半。他试着动了动右腿，一阵尖锐的刺痛立刻袭来，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，喉咙里溢出压抑的闷哼。

这细微的声响惊醒了她。

苏婉柔猛地抬起头，长发滑向耳后，露出一张清晰的脸。白皙的肌肤上还留着几道睡痕，眼睛微肿，却掩不住五官的精致。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，初醒时的迷茫在触及吴雨轩视线的瞬间，立刻被惊慌和愧疚取代。

"你醒了？！"她慌忙起身，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，刺耳的摩擦声在病房里回荡。她也顾不上扶，急切地凑近俯身，"感觉怎么样？腿很疼吗？医生说右腿胫骨骨裂，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，脑部轻微震荡......对不起，真的对不起！"

她语速快得像在倒豆子，眼圈又开始泛红。

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，吴雨轩到嘴边的埋怨又咽了回去。他张了张嘴，喉咙干得发痒，声音沙哑："水......"

"啊？水！对！"苏婉柔像是突然惊醒，手忙脚乱地转身倒水。崭新的水壶和杯子，她小心翼翼地倒了半杯温水，试过温度后才递到他唇边。想喂他，又觉得不妥，手僵在半空。

吴雨轩用没受伤的左手勉强撑起身子，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。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，带来片刻慰藉。

"谢谢。"重新躺下时，他的声音依然沙哑，但清晰了些。

这句道谢让苏婉柔更加无地自容。她捏着空杯子，指节发白："该说对不起的是我......都是我的错......"她低下头，声音哽咽，"医药费我已经付过了。还有......"

她不知该如何继续，转身从床头柜拿起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："这是我的一点补偿。我知道金钱无法弥补你受的伤，也不能挽回你的时间，但是......请你务必收下。"

吴雨轩没有接，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厚厚的纸袋。里面的厚度远超他的想象。一个快递员要辛苦多久才能攒下这样一笔钱？这种用钱"解决问题"的方式让他心里泛起微妙的不适，但面对女孩真诚愧疚的眼神，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。

"我叫苏婉柔。"见他沉默，她更加局促，"我会负责到底的，直到你完全康复。"

"吴雨轩。"他说出自己的名字，算是正式的认识。停顿片刻，他问出那个萦绕心头已久的问题："我们......以前认识吗？"

苏婉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她抬起头，眼中是与他同样的困惑："我不认识你。"语气肯定，随即又犹豫起来，"可是在停车场......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就叫出了你的名字。你也是......"

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，彼此眼中都是同样的无措。那种诡异的同步感再次袭来，比车祸的撞击更让人心神不宁。

"可能......是撞糊涂了？"吴雨轩试图给出合理的解释，但这个理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。那种脱口而出的熟悉感，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。

苏婉柔点了点头，又飞快摇头，显然也无法接受这个解释。病房陷入奇异的沉默，只有监护仪还在尽职地"滴滴"作响。

这时，病房门被轻轻敲响。一个穿着深色西装、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。他手里拿着文件夹，目光锐利地扫过病房，最后落在苏婉柔身上，微微欠身。

"**。"

"陈律师。"苏婉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，"事情处理好了吗？"

"已经处理完毕。"陈律师语气平稳，"快递站那边达成了和解协议，给予了充分补偿。他们表示不会追究责任，并且......"他转向病床上的吴雨轩，"额外支付了一笔慰问金，感谢吴先生工作期间的付出，祝愿他早日康复。"

吴雨轩愣住了。快递站老板？那个平日里锱铢必较的男人，会因为他出事给予"充分补偿"和"额外慰问金"？用脚指头想都知道，这背后肯定是苏家的手笔。

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。他像棋子被无形之手摆弄，所有麻烦都被强大的力量迅速"摆平"。这种被掌控的感觉并不好受。他看着苏婉柔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，忽然清晰地意识到——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一个可以用金钱和权力抚平一切的世界，和一个需要为每一分钱精打细算的世界。

陈律师递过文件夹，苏婉柔看也没看："好的，辛苦了。"

律师微微颔首，悄无声息地退出病房，如同来时一样。

病房里再次剩下两人，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微妙。

吴雨轩垂下眼睛，看着打石膏的右腿，声音低沉："苏**，谢谢你的安排。不过我不需要那么多钱。医药费你付了，我已经很感激。其他的，请你拿回去吧。"

他指的是那个牛皮纸袋。

苏婉柔急了："可是你受伤需要休养，会耽误工作，还需要营养......"

"我能照顾好自己。"吴雨轩打断她，语气里带着底层人特有的、混合着自卑与自尊的执拗，"我只是个送快递的，皮实惯了。这点伤，养养就好。"

看着他固执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，苏婉柔忽然意识到，金钱或许并不能打通通往他世界的路。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愧疚攫住了她。

她不再坚持，默默将纸袋放在床头柜上："钱我先放这里。你好好休息，我晚点再来看你。"

拿起包，她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病房。

门轻轻合上。吴雨轩独自躺在病床上，望着天花板，良久，深深叹了口气。他抬起左手，看着掌心因长期握车把磨出的薄茧，又看了看床头柜上那个与病房格格不入的牛皮纸袋。

苏婉柔。吴雨轩。

这两个名字，像来自不同星域的流星，在那个昏暗的停车场出口以毁灭性的方式碰撞，留下一地狼藉和无数待解的谜题。

而从碰撞的那一刻起，未来似乎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