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5年，冬，北方某县城。风跟刀子似的，刮在人脸上生疼。林建军缩着脖子，

把军绿色的棉袄领子又往上拉了拉，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，

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信封里，是他这辈子最重要，

也最屈辱的“家当”——十八块八毛八分钱，还有一张盖着红章的、薄薄的纸。

纸是“收养证明”，他是“货”。这事儿，得从他爹林老实说起。林老实是个木匠，手巧，

可脑子不活络，被人骗着投了血本做一批“时兴”的家具，结果货砸手里，欠了一**债。

腊月二十八，债主堵在门口，唾沫星子喷了林老实一脸：“要么还钱，

要么把你家小子抵给我！我表舅家正好缺个劳力，十八块八毛八，你儿子归他了！

”林老实当时就瘫地上了。林建军是他老来得子，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。

可看着黑压压的债主，再看看家里揭不开锅的米缸，他狠狠心，哆哆嗦嗦地按了手印。于是，

腊月二十九这天，林建军就被他爹亲手“交”给了债主王胖子，换了这十八块八毛八，

和一张能让他“合法”离开家的纸。王胖子人如其名，矮胖，脸上堆着笑，

可眼神里的精明像针一样扎人。他拍着林建军的肩膀，声音洪亮：“建军是吧？别怕，

跟我走，到了表舅家，有你一口饭吃！”林建军没说话，

只是死死盯着王胖子后颈上的那颗黑痣，心里像被冰碴子塞满了。他今年十六，

不是不懂事的年纪，知道自己这是被“卖”了。从县城到王胖子表舅家所在的红旗村，

得坐大半天的长途汽车，再走十里山路。汽车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，林建军靠着窗户，

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枯树和土坡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却硬是没掉下来。他想起娘走得早，

爹一个人把他拉扯大，省吃俭用给他买作业本，冬天把唯一的热水袋塞给他……现在，

为了还债，爹把他卖了。他不恨爹，只恨自己没用，不能挣钱，还要拖累爹。到了红旗村，

天已经擦黑。村子里飘着家家户户做晚饭的炊烟，有玉米糊糊的香，也有炖肉的香。

林建军的肚子“咕咕”叫起来，他早上就吃了一碗稀粥。王胖子的表舅叫张有田，

是红旗村的生产队长。张有田五十来岁，背有点驼，眼神很亮，上下打量着林建军，

点点头：“嗯，看着是个结实的。行，胖子，谢了啊。”王胖子搓着手，嘿嘿笑：“表舅，

您客气啥。那啥，钱……”张有田从兜里掏出一沓毛票和几块的纸币，数了十八块八毛八，

递给王胖子：“点清楚，一分不少。”王胖子数了两遍，眉开眼笑：“清楚清楚！表舅您忙，

我就先回了啊。”说完，就急匆匆地走了，像是怕林建军反悔似的。林建军的心，

跟着王胖子的背影，沉到了谷底。他真的成了人家用十八块八毛八买来的“劳力”了。

张有田把他领进自家院子。院子很大，收拾得很干净，三间土坯房，

窗户上贴着崭新的红窗花。一个穿着碎花棉袄的女人从屋里迎出来，看到林建军，愣了一下，

随即露出和善的笑：“他表舅，这就是……”“嗯，建军，以后就在咱家住下了，

帮着干点活。”张有田指了指旁边一间小偏房，“你今晚就住那儿，先歇歇，明儿再说。

”小偏房里只有一张土炕，铺着干草，上面放着一床打了补丁的旧被子。林建军进去，

把牛皮纸信封放在炕头，然后就呆呆地坐着。张有田的儿媳妇，也就是刚才那个女人，

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糊糊进来，还有两个贴饼子。“孩子，饿了吧？快吃点。

”林建军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糊糊，喉咙动了动，接过来，小声说了句：“谢谢婶子。

”“谢啥，以后都是一家人。”女人笑了笑，又叮嘱道，“炕有点凉，

等会儿我给你拿个暖水袋来。”林建军低下头，“呼噜呼噜”地喝着糊糊，眼泪终于忍不住，

“啪嗒”掉在了碗里。咸的。第二天一早，鸡刚叫头遍，林建军就醒了。他不敢赖床，

麻利地穿好衣服，想出去找点活干。刚走出偏房，就看到张有田已经在院子里劈柴了。“叔，

我来劈。”林建军走过去，伸手就要拿斧头。张有田拦住他：“你刚来，歇着吧。

等会儿跟我去队里，熟悉熟悉。”红旗村的生产队，主要种玉米和小麦，还有几亩果园。

冬天没什么重活，就是给果树剪枝、施肥，再就是准备开春的种子。

林建军跟着张有田到了队里，队里的人好奇地打量着他。

张有田清了清嗓子：“跟大家介绍一下，这是林建军，以后就在队里干活了，

大家多照顾着点。”人群里有人问：“张队长，这是你家啥亲戚？

”张有田没说是“买”来的，只含糊道：“远房亲戚家的孩子，过来帮忙的。

”林建军低着头，脸有点烫。他知道，自己的身份不光彩。接下来的日子，

林建军就像个陀螺，不停地转。张有田让他干啥，他就干啥，从不偷懒，也不多话。

砍柴、挑水、喂牲口、给果树施肥……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，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，

后来变成了厚厚的茧子。张有田看在眼里，没多说什么，

只是偶尔会让儿媳妇多给他做两个菜，或者塞给他两个烤红薯。张有田的儿媳妇叫李秀兰，

是个心细的女人。她看林建军年纪不大，却总是闷声不响地干活，心里挺疼的。

有时候林建军衣服破了，她会悄悄拿去缝好；看他鞋子磨破了，

就找了双张有田儿子以前穿的旧鞋给他。张有田有个儿子，叫张卫国，比林建军大两岁，

在县城读高中，只有周末才回来。第一次见到林建军，张卫国有点倨傲，

问他：“你就是我爸说的那个亲戚家的孩子？”林建军点点头。“哼，

”张卫国上下打量他一番，“看着挺壮实，能干就行。”说完，就回自己屋了。

林建军也不在意，他本来就不是来交朋友的。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冬天的尾巴渐渐露了出来，

天气开始转暖。队里的活也多了起来，要翻地、播种。林建军因为有力气，又肯下死力，

很快就在队里站稳了脚跟，大家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好奇、打量，变成了认可。有一次，

队里的牛突然发起了疯，挣脱了缰绳，朝着一个正在播种的妇女冲过去。那妇女吓得尖叫，

瘫在地上。眼看牛就要撞上去，林建军想都没想，抄起旁边的一根扁担，就冲了过去，

用扁担死死抵住牛的脑袋，任凭牛怎么挣扎，他都咬牙撑着。直到几个男劳力赶过来，

一起把牛制服了。那妇女吓得脸色惨白，拉着林建军的手一个劲道谢。

张有田也拍着他的肩膀，大声说：“好小子！有种！”林建军只是憨厚地笑了笑，

手上被牛蹭破的地方**辣地疼。这件事之后，大家都知道队里来了个“猛小子”，老实，

能干，还勇敢。李秀兰更是把他当亲弟弟看，经常给他洗换季的衣服，做他爱吃的葱花饼。

林建军的心，在这个陌生的家里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。他开始觉得，十八块八毛八，

好像也没那么糟糕。春天过去，夏天来了。红旗村的果园里，苹果和梨子开始挂果。

绿油油的叶子底下，藏着一个个青涩的小果子，像翡翠一样。这天，

林建军正在果园里给果树浇水，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：“喂，

你是新来的那个林建军吧？”林建军回过头，看到一个穿着蓝白条纹连衣裙的姑娘，

扎着两个麻花辫，皮肤很白，眼睛又大又亮，正好奇地看着他。“我是。

”林建军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。“我叫苏晓燕，是张队长的侄女，放假了，来这儿住几天。

”苏晓燕说着，走到他身边，看着他浇过水的果树，“你浇水挺仔细的嘛。”“应该的。

”林建军继续干活。苏晓燕却没走，就在旁边看着，还时不时问他一些问题，

比如果树什么时候结果，怎么施肥最好之类的。林建军虽然话少，但苏晓燕问的，

他都尽可能详细地回答。苏晓燕是县城来的，读过高中，知道很多林建军没听过的新鲜事儿。

她跟林建军讲县城的电影院，讲刚上映的香港电影，讲流行的歌曲。林建军听得入了迷，

觉得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开阔了。苏晓燕也觉得林建军很有趣，他话不多，但很真诚，

干活的时候特别专注，身上有股子踏实的劲儿。不像县城里那些油嘴滑舌的男生。从那天起，

苏晓燕只要有空，就会跑到果园来找林建军。有时候给他带两个西红柿，

有时候给他读几段从书上看来的故事。林建军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，

会跟她讲自己老家的事儿，讲他爹，讲他以前上学的情景。李秀兰看在眼里，

偷偷跟张有田说：“他叔，我看晓燕和建军这俩孩子，好像处得挺好。”张有田抽着旱烟，

想了想：“建军这孩子是不错，就是……身份不太好说。”他没明说林建军是“买”来的，

但意思很明显。李秀兰叹了口气：“孩子好就行呗，出身啥的，现在也不那么讲究了。

”张卫国暑假回来，看到林建军和苏晓燕走得近，脸拉得老长。他本来就有点喜欢这个堂妹，

现在看到林建军这个“外来户”居然跟苏晓燕聊得那么开心，心里很不是滋味。这天，

张卫国把林建军叫到一边，阴阳怪气地说：“林建军，我警告你，离我堂妹远点。

你是什么身份，自己心里清楚。”林建军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：“我和晓燕只是聊天。

”“聊天？谁信啊！”张卫国推了林建军一把，“你一个被十八块八毛八买来的人，

也配跟我堂妹在一起？趁早死了这条心！”“买来的”三个字，像一把钥匙，

猛地打开了林建军心里那个一直被刻意忽略的锁。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，拳头捏得咯咯响。

他想起了那个腊月二十九的下午，想起了王胖子数钱的样子，想起了爹当时绝望的眼神。

十八块八毛八，像一根刺，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。“我是被买来的，那又怎么样？

”林建军抬起头，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倔强，“**自己干活吃饭，不偷不抢，

哪里配不上了？”“你还敢顶嘴？”张卫国恼羞成怒，扬手就要打林建军。林建军没躲，

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。就在这时，苏晓燕跑了过来，一把推开张卫国：“哥！你干什么！

”张卫国没想到苏晓燕会突然出现，愣了一下：“晓燕，你别管，

这小子……”“我不许你欺负建军！”苏晓燕挡在林建军身前，看着张卫国，

“建军是个好人，你凭什么这么说他？”张卫国看着堂妹维护林建军的样子，气得说不出话，

狠狠瞪了林建军一眼，转身走了。苏晓燕转过身，看着林建军发白的脸和紧攥的拳头，

轻声问：“建军，你没事吧？”林建军摇摇头，声音有点沙哑：“我没事。

”“他……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？”苏晓燕小心翼翼地问。林建军沉默了很久，

才点了点头，然后把自己被爹用十八块八毛八“卖”到这里的事情，

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晓燕。苏晓燕听完，愣住了。她没想到林建军身上还有这样的故事。

她看着林建军，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心疼：“建军，那不是你的错。你别往心里去。

”林建军低下头，声音闷闷的：“可我就是被卖来的。十八块八毛八，我值这个价。

”“才不是！”苏晓燕急了，“人是不能用价钱来衡量的！你很能干，也很善良，

你比那些只会说漂亮话的人强多了！在我心里，你一点都不‘便宜’。”林建军猛地抬起头，

看着苏晓燕真诚的眼睛，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，暖暖的。从那以后，

林建军和苏晓燕的关系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。他们还是会一起在果园里干活，一起聊天，

但彼此看对方的眼神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情愫。林建军会偷偷攒下几个好一点的苹果，

等苏晓燕来的时候塞给她；苏晓燕会把自己的笔记本拿给林建军看，教他写一些复杂的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