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有点刺眼，透过客房那扇比主卧小得多的窗户，直愣愣地打在慕苏语脸上。她眯了眯眼，有点不习惯。十年了，她早就习惯了主卧那间朝南的、带着大阳台的房间，清晨的阳光是斜着暖进来的，不像现在，像道探照灯。

昨晚几乎没睡。脑子里乱糟糟的，像被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，又沉又闷。耳朵里反复回响着周婉清抱着慕卿云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，还有陆辰逸那句低低的、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的“卿云…真的是你？”。

她像个幽灵一样飘下楼，餐厅里已经摆好了早餐。气氛有点诡异。安静得过分。

保姆兰姨像过去十年一样，习惯性地把一份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、两片全麦吐司，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，慕卿云标准式的早餐，放在了慕苏语常坐的那个位置前。

慕苏语刚要坐下，周婉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，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柔，却像根细针，轻轻扎了她一下：“兰姨，弄错了。”她转向坐在慕苏语对面，显得有些拘谨和苍白的慕卿云，声音立刻裹上了蜜糖，“卿云，我的宝贝，你现在早餐喜欢吃什么？告诉妈妈，让厨房立刻给你做。这十年…你肯定受了很多苦…”说着，眼圈又红了。

慕卿云怯生生地抬起眼，飞快地扫了一眼苏语面前的盘子，声音细若蚊蚋：“妈，不用麻烦…我，我吃什么都可以的。”她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其实…我现在不太喝牛奶了，胃有点不舒服。”

“好好好，不喝牛奶，咱们喝豆浆？还是鲜榨果汁？”周婉清立刻忙不迭地应着，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。

慕苏语僵在原地，坐下去不是，站着也不是。那份原本属于她的早餐，此刻像个嘲讽，摆在面前，提醒着她的多余。她默默地把盘子往旁边推了推，低声说：“兰姨，给我一杯咖啡就好，谢谢。”

兰姨尴尬地应了一声，赶紧去了厨房。

慕宏远清了清嗓子，试图缓和气氛：“都坐，都坐，先吃饭。卿云回来了是天大的喜事，以后慢慢习惯。”他看向苏语，眼神有点复杂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、对亲生女儿归来的全心关注。

陆辰逸坐在慕卿云的旁边，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黏在后者身上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，和想要靠近又怕唐突的小心翼翼。他偶尔会抬眼看一下苏语，但那眼神很快掠过，像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社交程序，找不到昨晚之前那种…哪怕是透过她看别人的、带着温度的关注。

这顿早餐吃得慕苏语胃里像塞了块石头。她小口啜着黑咖啡，苦味一直蔓延到心里。

饭后，周婉清拉着慕卿云的手，柔声说：“卿云，走，妈妈带你回房间看看。你的房间，妈妈一直给你留着，每天都让兰姨打扫…”她的话戛然而止，像是突然才意识到那个“一直留着”的房间，这十年里住的是谁。

空气瞬间凝固了一下。

慕卿云抬起头，看向慕苏语，那双和苏语极其相似、却更显无辜的眼睛里，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，轻声问：“苏语…姐姐？现在住在我以前的房间吗？”

一声“苏语姐姐”，叫得慕苏语头皮发麻。她们同年，慕卿云甚至比她还小两个月。这称呼，客气，生分，一下子就把界线划得清清楚楚。

周婉清脸上的笑容僵了僵，赶紧解释：“哦，是这样的，卿云，之前…之前以为你…所以就让苏语暂时住在那里。你放心，妈妈已经让人都收拾好了，你的东西都原封不动…”

“没关系的，妈妈。”慕卿云打断她，露出一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微笑，“苏语姐姐照顾了你们十年，住那个房间是应该的。我住哪里都可以，真的。”她说着“没关系”，但那句“原封不动”和“应该的”，像小锤子一样敲在苏语心上。

暂时？应该的？原来她住了十年的地方，只是个“暂时”的寄存处。原来她十年的陪伴，换来的是对方一句轻飘飘的“应该的”。

“你原来的房间采光最好，视野也开阔，你肯定喜欢。”周婉清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微妙，只顾着对失而复得的女儿献宝，“苏语的东西昨天都已经搬到三楼客房了，以后你就安心住下。”

慕卿云这才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顺从地跟着周婉清往楼上走。经过慕苏语身边时，她脚步顿了一下，目光在苏语身上停留了两秒，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好奇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丈量和审视，掠过苏语身上那件和周婉清一起挑选的、慕卿云以前常穿的某个牌子的家居服。

慕苏语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。

她逃也似的上了三楼，客房很干净，布置得也很舒适，但比起主卧，空间小了一半，窗外对着的是后院的车道。她那个装着她所有“家当”的箱子孤零零地放在房间中央，像个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快递。

她走过去，打开箱子。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，一些书，几件她私下里买的、不符合“慕卿云”风格的简单衣服，还有一个旧的布偶熊，是刚来慕家时，她偷偷藏起来的，属于“慕苏语”的少数印记之一。

她拿起那只有点褪色的熊，抱在怀里。楼下隐约传来周婉清带着笑意的介绍声，还有慕卿云偶尔的低语。那些声音很模糊，却像潮水一样漫上来，让她感到一种快要溺毙的窒息。

傍晚时分，陆辰逸来了。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找苏语，而是被周婉清笑着引去了慕卿云的房间。慕苏语站在三楼的楼梯口，能听到下面传来的、压抑着的谈笑声。主要是周婉清和慕卿云在说，陆辰逸偶尔插一句，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温和与耐心。

她鬼使神差地走下楼梯，走到主卧门口。门虚掩着，她看到慕卿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，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旧旧的、但洗得很干净的布兔子，而陆辰逸的目光，正落在那个布兔子上，眼神柔软得像一汪水。

“…还记得吗？辰逸哥，这个兔子，还是你小时候送我的。”慕卿云的声音带着一点怀念的哽咽，“我一直留着。”

陆辰逸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情：“记得，没想到…你还留着。”

那一刻，慕苏语彻底明白了。她拥有的关于“慕卿云”的一切，都是被灌输的二手资料，是剧本和台词。而慕卿云拥有的，是陆辰逸真实的、有血有肉的童年，是那些她永远无法参与、只能靠想象的过去。她模仿得再像，也只是一个空洞的壳子，永远比不上正品灵魂里自带的那点尘埃。

她默默转身，重新走上三楼。每上一级台阶，都感觉脚步更沉一分。

鸠占鹊巢？不，她连“鸠”都算不上。顶多是一只被暂时允许在精致鸟巢里栖身的麻雀，现在真正的主人回来了，她连待在那里的资格，都成了尴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