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天光刚透出灰白，幕冰宁已经背好粗布包袱，牵着朵朵的手走出泥屋。她没再回头看那扇歪斜的门框，也没理会院子里散落的柴草。昨夜油灯下的火光早已熄灭，但她眼里的东西不一样了。

村口的老牛车正装上几筐青菜，赶车的是个驼背老汉。她走过去，从怀里掏出两斤粮票，声音不高：“捎我们进城一趟。”老汉打量她一眼，又看看她身边的小女孩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，没多问，指了指车尾空地。她扶着朵朵爬上去，自己坐在靠边的位置，一手护住肚子，一手攥紧女儿的手。

牛车颠簸着往山外走，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噔声。风吹得她脸颊发凉，麻花辫被吹松了一侧，发丝贴在耳边。她不说话，只盯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城郊烟囱——那里冒着灰烟，是沈泽勋每天打卡上班的地方。

到了厂门口，她跳下车，脚踩在水泥地上还有些不稳。朵朵紧紧抓着她的衣角。门卫坐在小屋里喝着茶，抬头瞥见一个农村打扮的女人带孩子来，皱眉：“干什么的？不准进。”

“找会计科沈泽勋。”她说，语气平稳，“我是他爱人。”

门卫嗤笑一声：“你这乡下婆娘也配叫爱人？人家是副科长！”

她没动怒，也没提高声音，只是报出沈泽勋的工号和科室全称，一字不差。门卫愣了一下，又上下扫她几眼。这女人虽然穿得寒酸，但眼神清亮，站姿笔直，不像胡搅蛮缠的主儿。他犹豫片刻，挥手放行。

她牵着朵朵穿过厂区主道。水泥路两边种着梧桐，树叶稀疏，阳光斑驳洒在地上。她记得这条路，前世她曾写信问他上班累不累，回信只有三行字。如今她一步步走过来，不是为了讨爱，是为了讨命。

会计科在办公楼二层东头。她推开木门时，屋里七八个人正在低头算账，钢笔尖划纸的声音沙沙作响。沈泽勋坐在靠窗位置，金丝眼镜反射着日光，藏青中山装扣子严整，英雄牌钢笔别在胸前口袋。

他听见动静抬头，看见她的一瞬，眉头猛地一拧。
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他压低声音，起身走过来挡住她视线，“有什么事回家说。”

她没理他，也没看周围人，径直绕过办公桌，走向墙角那台绿色保险柜。动作干脆利落，像早演练过千百遍。

沈泽勋脸色变了，快步追上：“你干什么？这是单位重地！”

她停下脚步，转头看他，声音不大却清晰：“你敢拦我，我就在这喊你贪污。”顿了顿，又补一句，“大家不妨听听，沈副科长每月工资四十二块五，可他在城南买了两间平房，钱从哪来的？”

办公室瞬间安静。有人停下笔，有人悄悄抬头。

沈泽勋咬牙：“你疯了？这是家庭纠纷，别在这闹！”

“家庭？”她冷笑，“那你跟江怀薇的孩子也算进家庭账里吗？”

她伸手拉开保险柜下层暗格，取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账册，举起来给众人看：“这就是你们不知道的‘额外收入’。去年十一月，收五金厂好处费六十元；今年三月，帮供销社做假账拿回扣一百二十元。每一笔都记着呢。”

沈泽勋扑上来想抢，她迅速后退一步，将账本抱在胸前：“你碰我一下，我现在就去广播站念这份账。”

屋里一片哗然。有人开始交头接耳，有人皱眉摇头。一个女职员小声嘀咕：“怪不得他老婆是农村的，原来外面还有个怀孕的……”

话音未落，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江怀薇扶着腰走进来，大红毛衣扎眼，白围巾搭在肩上，眼角泪痣颤动。她一进门就扑向沈泽勋：“阿勋你没事吧？我听说有人闹事……”说着转头看向幕冰宁，声音软了下来，“姐姐，我知道你心里苦，可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啊。我都快生了，你就不能……”

幕冰宁盯着她，忽然笑了。

她举起账本，在空中晃了晃：“你说快生了？那你肚子里的孩子，月份倒是挺巧——正好是你男人死了五年之后怀上的。”

江怀薇脸上的表情僵住。

她继续说：“你每个月领沈泽勋的工资，买的确良衬衫、雪花膏，还租房子住城南。你当大家都是瞎子？他把你当寡妇养，其实你是他的姘头。现在倒装起贞洁烈妇来了？”

“你胡说！”江怀薇尖叫，手捂住肚子往后退，“我这是遗腹子！是忠贞的证明！”

“忠贞？”幕冰宁往前一步，“那你丈夫牺牲那天，你在坟前哭了几声？还是当天晚上就搬进了沈泽勋给你租的屋子？”

江怀薇嘴唇发抖，一句话说不出。她想转身逃，却被自己的围巾绊了一下，踉跄着撞到门框。

办公室里没人劝，没人拦。所有人都看着这场戏，从夫妻吵架，变成丑闻曝光。

沈泽勋站在原地，脸色铁青，拳头捏得咔咔响。他想发作，又怕激化事态，更怕那本账册真被传出去。他只能死死盯着幕冰宁，眼里全是恨意。

她迎着他目光，毫不退让。

“这账本我带走。”她说，“你想让我闭嘴，可以。离婚协议我不签，财产一分不能少。朵朵的抚养权归我，你每月给生活费。否则——明天全厂都知道你干的事。”

说完，她合上账册，塞进包袱，牵起朵朵的手。

临出门前，她回头看了沈泽勋最后一眼。

“以前我傻，以为忍能让日子好过。”她顿了顿，“现在我不信这个了。”

她转身走出去，脚步稳健，背影挺直。

楼道尽头的窗户透进午后阳光，照在她洗得发白的灰绿斜襟衫上。风从窗外灌进来，掀起她半边麻花辫，发丝飘起一瞬，又落下。

她抱着包袱，牵着女儿，一步步走下楼梯。

水泥地面映着她的影子，拉得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