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梅雨把上海泡得发胀。我站在旗袍店二楼，熨斗压在绛紫色缎面上，

蒸汽扑到玻璃窗上又滚下来。对面咖啡馆的灯光透过水雾，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窗帘上。

周慕言的手指穿过那女孩的发丝，动作熟稔得像梳过千百回。我数着蒸汽滴落的次数，

直到阿四猛地拽我袖子。熨斗在绸缎上啃出个洞。焦糊味窜起来的时候，

我看清那姑娘的脸——美术专科学校的校徽别在她衣领上，蓝得刺眼。阿四比划得急，

手语在雨气里显得破碎。我盯着他沾着桂花蜜的指尖，突然想起今早送来的账本。

周慕言上个月支走的钱，够买二十匹这样的缎子。楼下雨靴踩过水洼的声音格外响。

苏雯撑着新式洋伞，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进几滴雨水。她指甲上的丹蔻比我的褪色大半截。

"要改腰身。"她把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拍在柜台上，布料上还有未干的雨痕，

"慕言说您这儿手艺最好。"我摸到内衬里绣着的"周"字，针脚是我亲手埋的。

三年前这件嫁衣收线时，周慕言正用同样的语气夸赞我的锁骨好看。阿四突然撞翻糨糊罐。

黏稠的液体漫过苏雯的皮鞋，她尖叫着跳开时，我看见她小腹隆起的弧度。

比熨斗烙穿的洞更圆润些。"三个月了。"她抚平裙褶，眼睛亮得像是赢了赛会的女学生，

"慕言说孩子需要名分。"后巷传来桂花甜酿的叫卖声。我数着铜板递给阿四，

看他冲进雨里时踩碎了水中的倒影。玻璃橱窗映出我的影子，墨绿色旗袍裹着的身段，

比那姑娘平直得多。周慕言的汽车停在对面银行门口。他西装口袋里露出的绢帕一角，

绣着和我婚书上同样的缠枝纹。阿四捧着青瓷碗回来时，雨水正顺着他的下巴滴进甜酿里。

我舀起一勺桂花，发现蜜里沉着未挑净的细梗。就像三年前合卺酒里的渣滓，

当时我们都假装没尝出来。第2章熨斗的余温还留在掌心，

我慢慢抚平周慕言挂在衣架上的驼绒大衣。袖口沾着咖啡渍。

我捏着软毛刷的手突然顿住——一张对折的纸片从内袋滑出来，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。

妊娠诊断书。苏雯的名字签得又细又长，像根针扎进我眼底。上周她来改旗袍腰身时，

软尺量出的数字比初次足足多了半寸。她当时咬着嘴唇笑，说最近甜食吃多了。

窗外的雨还在下。我把诊断书重新折好，指尖在纸张边缘压出两道锐利的折痕。

梳妆台抽屉里躺着半包缝衣针，最细的那根闪着冷光。周慕言总夸我体贴。

他今晚要参加银行酒会，深灰色三件套就挂在更衣室里。我在西装内袋的绢帕旁别上那根针，

针尖朝里。他掏手帕时应该能感受到这份体贴，毕竟上个月他弄丢了我的翡翠耳坠，

也是这么夸我的。阿四在楼下敲裁剪台。他举着刚熬好的桂花蜜，

糖浆在瓷碗里晃出细碎的金光。聋哑人的眼睛比常人亮，此刻正盯着我垂在身侧的右手。

我手心里还沾着诊断书上的油墨味。"甜酿放厨房。"我转身时踩到自己影子，

"周先生回来前把二楼熨衣室收拾了。"阿四突然抓住我手腕。他手指比划得很快，

最后在腹部画了个圆弧。我甩开他时碰翻了针线盒，五彩丝线滚了满地。"你看见她肚子了？

"我蹲下去捡缠在桌腿上的湖蓝色丝线，"那正好省得我说。"后巷传来汽车喇叭声。

周慕言提前回来了，皮鞋踩在木楼梯上的节奏我很熟悉。

三年前他每次来取定制西装都这个步调，那时他口袋里装的还是给我的情诗。"裁云？

"他领带松着，身上有陌生的栀子香水味，"酒会改期了。

"我正往他西装内袋塞熏过香的绢帕。缝衣针的银光在布料间一闪而过。

"知道你会忘带手帕。"我把帕子角抻平，"上次沾了咖啡渍那件，我让阿四送洗了。

"他嘴角抽了下。这个表情我见过，去年他发现我烧掉女客户写给他的信时也这样。

厨房传来瓷碗碰撞声。阿四端着甜酿进来，桂花蜜里沉着几片新鲜薄荷。

周慕言接过碗时皱了皱眉，他向来嫌甜食腻。"苏**的旗袍明天能改好。

"我往甜酿里加了勺冰，"她好像胖了些。"周慕言呛住了。薄荷叶粘在他西装翻领上，

我伸手替他掸掉时，指尖碰到个硬物。他胸袋里露出半截镀金钢笔，

笔帽上刻着美术专科学校的校徽。阿四突然打翻针线筐。彩线缠上周慕言的皮鞋，

他弯腰去解时，那根缝衣针从他内袋滑出来，悄无声息地扎进波斯地毯。

我看着他后颈渗出的汗，想起新婚夜合卺酒里没滤净的桂花梗。"对了，

"我搅动着开始融化的碎冰，"苏**说她怀孕三个月了。"银勺撞在碗沿上，

清脆得像婚礼时摔碎的盖碗茶。第3章银勺还在碗底打转，周慕言的手先稳住了。

他嘴角扯出个笑，眼角纹路像裁坏的衣褶。"哪个苏**？"瓷碗在他指节下发烫。

我数着桂花沉底的速度，直到阿四的剪刀"咔擦"剪断绷直的棉线。"腰围放两寸的那位。

"我捻起他衣领上的薄荷叶，"珍珠扣快绷开了，建议她换贝壳扣。"周慕言的喉结动了动。

他放下甜酿时，碗底黏着的桂花糊成一片。三年前我绣嫁衣熬红眼睛，

他也是这样把安神汤搁在案头，汤里漂着的枸杞像极了现在他涨红的脸。门铃响得突然。

苏雯穿着新改的阴丹士林蓝旗袍，腹部曲线被珍珠扣勒出圆弧。她挎着美专图书馆的帆布包，

包带压皱了肩线——那本该放两针的。"周经理也在呀？"她睫毛扑闪得像受惊的雀儿，

"我来取试读30%上周借的《欧洲建筑史》。"她故意把重音落在"欧洲"上。

我和周慕言蜜月时在**丢过行李，他的怀表至今卡着罗马时间。阿四端着甜酿过来，

瓷碗在托盘里打滑。我接过碗时，桂花蜜溅上苏雯的浅色裙摆，洇开一朵黄褐色的花。

"城隍庙新来了个算卦的。"我递给她绣着缠枝莲的帕子，"专断姻缘，摸胎最准。

"苏雯擦裙摆的手顿了顿。她小指上的丹蔻剥落了一块，露出底下苍白的甲床。

周慕言突然咳嗽，西装内袋的钢笔滑出来，在柚木地板上敲出闷响。"慕言总说您手艺好。

"她弯腰捡钢笔时，后腰的省道绷出细褶，

"连孕妇装都能改得这么......""显身材？"我截住她的话头，

剪刀尖挑开她腋下暗扣，"建议你换平底鞋，孕妇穿高跟鞋容易摔。"阿四的顶针掉在地上，

滚到周慕言皮鞋边。他弯腰去捡时，我看见他后颈的汗浸透了浆硬的领口。

三年前他单膝跪地求婚，白西装后襟也这样皱过。

"其实......"苏雯突然抓住我手腕。她掌心潮得厉害，

"孩子不是......"玻璃橱窗映出我们三个人的影子。周慕言的领带歪了，

苏雯的口红沾到牙齿上，我别在鬓边的白玉兰发卡裂了道缝。阿四突然打翻糨糊罐。

黏稠的液体泼在苏雯的皮鞋上，盖住了桂花蜜的污渍。周慕言掏手帕的动作太急，

缝衣针在内袋划出的血痕染红了绢帕一角。"三个月身孕最要当心。

"我拧干热毛巾敷在他手上，"你说是不是，慕言？"苏雯的帆布包掉在地上。

美术专科学校的借书卡滑出来，借阅人签名栏填着周慕言的名字，

日期是去年立冬——那天他说要陪行长打桥牌，我给他大衣别了银杏叶胸针。

后巷飘来桂花甜酿的叫卖声，比平时嘶哑些。阿四比划着说老贩子中风了，

现在是他孙子接班。新熬的蜜太甜，盖不住桂花隔夜的涩味。"旗袍明天来取吧。

"我量着苏雯又粗半寸的腰围，"记得带齐诊断书，孕妇改尺寸要医院证明。

"周慕言突然抓住量衣软尺。绢丝在他掌心勒出红痕，像我们婚书上褪色的指印。

苏雯的嘴唇在抖，唇膏画出界，像幅没干透的水彩画。"裁云......""对了。

"我抽回软尺，"你要的**风景照，我在储藏室找到了。"照片背面的日期是去年深秋。

周慕言说去北平出差的那周，贡多拉船夫戴着和苏雯画箱上同样的红绒帽。

阿四递来的新熬甜酿冒着热气。这次没加薄荷，蜜里沉着三粒完整的桂子，

饱满如苏雯礼服裙下掩不住的肚子。第4章甜酿的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时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