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猛地冲向离他最近的那个“船员”，一个正在虚拟操作屏前（虽然那屏幕在他眼里只是墙壁）忙碌的年轻男子。

“喂！到底怎么回事？！这个世界真的会毁灭吗？宋辞呢？！”李默抓住对方的胳膊，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。

那年轻男子缓缓转过头，脸上带着和那个小女孩同款的、弧度完美的微笑，眼神清澈却空洞：“乘客您好。世界崩解倒计时：七十一小时三十八分零四秒。宋辞博士是‘希望之星’的总设计师。请您保持冷静，遵守方舟秩序。”

无论李默问什么，愤怒地摇晃他，甚至破口大骂，对方的回答都是类似的、程序化的语言，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。

“虚拟人…全是虚拟人…”李默松开手，踉跄着后退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。他们花光了所有，抛弃了一切，登上的是一艘装满人工智能演员的鬼船？！

就在他几乎要崩溃的时候，中央大厅的光线忽然发生了变化。柔和的环境光暗了下去，一束明亮的聚光灯打在了大厅最前方的一个圆形平台上。

一个身影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光柱中。

正是宋辞。

他穿着合体的深色便装，身形挺拔，面容俊朗，比起几个月前在末日公式发布会上，更多了几分从容和…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。他脸上带着淡淡的、饶有兴味的微笑，目光扫过大厅里惊疑不定的“乘客”们——那些真实的人类，数量寥寥无几，分散在成百上千的虚拟人之中。

他的目光，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面如死灰的李默一家身上。

宋辞缓步走下平台，穿过那些对他行礼、眼神充满“崇敬”的虚拟人，径直走到了李默面前。

周围的虚拟人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，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秩序和标准化的微笑。

李默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，他死死地盯着宋辞，嘴唇哆嗦着，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。

宋辞在他面前站定，微微歪了歪头，那眼神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标本。他的声音温和，清晰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，透过死寂的空气，传入李默，以及周围所有真实幸存者的耳中：

“李默先生，林薇女士，还有可爱的小朵朵。以及，在场的所有‘幸运儿’。”

他顿了顿，笑容加深。

“欢迎登船。准备好参与我这场，关于极端压力下人类群体行为模式的…社会心理学实验了吗？”

李默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
实验？

社会心理学实验？

那倾家荡产购买的船票，那精确到秒的末日倒计时，这艘庞大而诡异的方舟，还有身边这些以假乱真的虚拟人演员……所有的一切，都是为了一个……实验？！

一股混杂着极致荒谬、被愚弄的愤怒和冰冷恐惧的洪流，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堤坝。他猛地向前一步，几乎要撞到宋辞身上，眼睛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布满血丝。

“实验？！”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，在这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，“**说这是个实验？！世界末日是假的？！我们…我们卖掉了一切！房子！车子！所有的钱！我们以为…我们以为…”

他喘着粗气，挥舞着手臂，指向周围那些表情空洞的虚拟人，指向这艘寂静得可怕的飞船，最后手指颤抖地指向宋辞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。

“你骗了所有人！你是个疯子！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！”

面对这暴风骤雨般的指控，宋辞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。他甚至轻轻笑了笑，那笑声很轻，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。

“欺骗？从某种角度看，是的。”他承认得无比坦然，“但‘疯子’？李默先生，容我纠正一下。我是一名科学家。而科学，尤其是探索人性最深幽之处的科学，有时需要一些…非常规的**环境。”

他微微抬手，做了个优雅的手势。刹那间，周围那些虚拟人的影像极其轻微地闪烁、扭曲了一下，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，虽然只有一瞬，却足以证明它们非人的本质。紧接着，所有虚拟人，无论之前在做着什么，此刻全都停下了动作，齐刷刷地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宋辞和李默这边，脸上依旧是那永恒不变的标准化微笑。

这诡异的场景让李默的怒吼卡在了喉咙里，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。林薇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，把朵朵的脸紧紧按在自己怀里，不敢让她再看。

“至于世界末日…”宋辞的声音依旧平稳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，“‘崩解’并非你们理解的那种物理意义上的爆炸或者湮灭。它指的是现有社会结构的彻底瓦解，文明共识的崩溃，道德伦理的消亡…这一切，从我的公式公布的那一刻起，就已经在真实的世界里，加速发生了。”

他的目光掠过李默，扫向大厅里其他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真实幸存者。

“看看你们登船前的世界吧。恐慌，抢购，骚乱，秩序荡然无存。国家机器在勉强维持，但信任的基石已经粉碎。那，就是崩解的前奏。而这里…”

他张开双臂，仿佛在拥抱这艘巨大的飞船。

“…是最后的，也是唯一的，受控观测场。我称之为‘净土’。”

“去**净土！”李默旁边一个穿着破旧工装、身材魁梧的男人猛地啐了一口，他脸上有一道疤，此刻因为愤怒而扭曲着，“老子把命都快搭上了才弄到这张票！你告诉我这是在看戏？！”

“代价是必要的，王铁柱先生。”宋辞准确地叫出了男人的名字，语气没有任何波澜，“巨大的、无法挽回的代价，才能激发出最真实、最极端的人性反应。恐惧，绝望，以及…在绝境中看到一丝希望时，所做出的选择。你们的选择，你们登船前后的所有行为数据，包括此刻的愤怒…”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，“…都具有无与伦比的研究价值。”

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、原本看起来像个成功商人的中年男人，此刻脸色惨白，声音颤抖地问：“那…那我们的资产…还能返还吗？”

宋辞看了他一眼，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天真幼稚的孩子：“周明华先生，你认为，在一个社会结构‘崩解’的世界里，货币、房产、股票…这些符号，还具有任何意义吗？你们抛弃的，本就是注定要归于虚无的东西。”

名叫周明华的男人腿一软，瘫坐在地上，失魂落魄。

李默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。宋辞的逻辑自成一体，冷酷，却无比严密。他创造了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：他公布了末日，导致了社会的崩溃，然后把这崩溃作为他实验的背景和前提！

“你究竟想干什么？”李默的声音沙哑，带着一丝无力感。

“观察，记录，分析。”宋辞回答，“在完全剥离了原有社会关系、资源背景，并置于绝对可控环境（由我的虚拟公民们维持秩序）下，一小群背负着巨大沉没成本、深知自己已无退路的真实人类，会如何自处？会建立怎样的微型社会结构？合作？猜忌？领袖诞生？还是陷入混沌与暴力？”

他指了指上方，虽然那里只有光滑的天花板。“方舟的每一个角落，都在记录着你们的心跳、激素水平、微表情、言语交互、空间移动…所有的一切。你们，是这场伟大实验最核心的样本。”

就在这时，那个穿着粉色兔子连帽衫的小女孩虚拟人，又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，手里捧着一个虚拟的花束，递给宋辞，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：“博士，送给你！谢谢你创造的美好新世界！”

宋辞微笑着，像抚摸宠物一样，虚拟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，尽管他的手掌穿过了那团全息影像。“谢谢，小艾。回到你的岗位吧。”

小女孩乖巧地点头，转身，迈着精确的步子离开。

这一幕彻底点燃了李默心中残存的怒火。他受够了这些虚假的表演，受够了宋辞那副高高在上的、如同神明般的态度。

“样本？去**样本！”他低吼着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，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周围，“我们不是你的小白鼠！就算这一切是假的，这艘船总是真的吧？！它总能飞吧？！告诉我们真相！否则…否则我们就毁了这里！大家谁也别想好过！”

他这话是对着其他真实幸存者喊的。然而，响应者寥寥。除了那个叫王铁柱的工人脸上露出一丝狠厉，表示赞同，其他人都被更大的恐惧攫住了——毁掉这里？在这茫茫太空，毁掉他们唯一的容身之所？

宋辞看着李默，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明显的、近乎欣赏的兴趣。

“真相？很有趣的要求。”他轻轻击掌。

嗡——

一声轻微的震动传来。紧接着，整个中央大厅的墙壁，连同部分天花板和地板，瞬间变得透明！

外面，不是预想中的深邃星空和遥远的地球。

是扭曲的、流动的、如同油彩泼洒又像是数字代码紊乱般的光怪陆离的景象。色彩在不断变幻、撕裂、重组，没有任何熟悉的星座，没有星云，只有一片混沌的、令人极度不适的虚空。仿佛整个方舟，正航行在一个巨大而不稳定的肥皂泡里，外面是彻底的非现实。

“这…这是哪里？！”林薇失声惊叫，紧紧抱住朵朵。

“这是方舟的真实航路。”宋辞的声音在这片诡异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，“我们在旧有物理规则‘崩解’的边界穿行。或者说，我们在一个由我的公式和‘烛龙’算力共同维持的…现实气泡之中。”

他顿了顿，欣赏着众人脸上那混合着震骇、迷茫和彻底崩溃的表情。

“所以，李默先生，你问我世界末日是不是假的？”宋辞转向面无人色的李默，微笑道，“答案取决于你如何定义‘真实’。外面的那个宇宙，正在走向热寂，规则正在失效。我的公式，只是提前揭示了这一点，并…加速了某些区域的过程。而这里，这艘方舟，是唯一还能维持‘经典物理规则’和‘逻辑自洽’的地方。从某种意义上说，这里，才是现在最‘真实’的世界。”

他目光扫过所有真实幸存者。

“摧毁这里？很好。我很期待，在意识到连这最后的‘真实’都可能失去时，你们会作何反应。这比我预想的初始变量还要…精彩。”

宋辞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，如同要融入这片光怪陆离的背景中。

“实验，已经开始了。祝你们…在‘净土’生活愉快。”

话音落下，他的身影彻底消失。周围透明的墙壁也瞬间恢复原状，变回那温暖米白色的内壁。虚拟人们重新开始活动，交谈，漫步，一切恢复“正常”，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。

只有李默，和其他几个真实幸存者，僵立在原地，脸色惨白，如同被遗弃在噩梦与现实夹缝中的孤魂。

他们失去了过去的一切，换来的不是一个确定的未来，而是一个疯狂的科学家和一个光怪陆离的囚笼。

而实验，才刚刚开始。

李默猛地一拳砸在身旁那刚刚恢复原状的、看起来柔软温暖的米白色墙壁上。预想中的柔软触感并未传来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坚韧、带着轻微反震力的反馈，震得他指骨生疼。这墙壁，远不像它看起来那么无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