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宴的喧嚣声像是隔着一层水膜，模糊地涌向陆昭。她端坐在萧仞身侧，眼上覆着一条素白绸带，指尖看似无意地搭着桌沿，实则牢牢按在光洁的木质表面，通过细微震动捕捉着周遭的信息。丝竹管弦之声、觥筹交错之语、裙裾窸窣之响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，而她便是网上那只专注的蜘蛛。萧仞坐在她旁边，一身侍卫常服，神情阴郁，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，只在有人过于靠近时，才抬起眼皮，冷冷扫过去一眼，逼退那些探究或怜悯的目光。

“陛下有赐——楚王侧妃，金波玉液一盏！”内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嘈杂。一名宫女手捧鎏金托盘，步履轻盈地走上前，盘中琉璃盏内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。一切似乎并无不妥。

可就在酒盏即将呈到陆昭面前时，她搭在桌沿的指尖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协调的摩擦声。那宫女落脚极轻，却在右脚踏出时，鞋底与光滑地面产生了某种黏滞后又极力放轻的细微拖沓，若非陆昭全神贯注，几乎无法察觉。这脚步……与方才传菜宫女们训练有统一步履略有不同，带着一丝刻意压制下的慌乱。同时，她鼻尖微动，空气中除了酒香、食物香气和脂粉味，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、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，这味道正来自那盏酒的方向。毒？陆昭心头一凛，脑中飞速运转。当众拒饮是抗旨，可饮下便是死路。她必须赌一把，赌这下毒之人不敢当众暴露，赌这毒并非即刻毙命，更赌萧仞能领会她的意图。

电光火石间，陆昭忽然抬手，并未去接酒盏，而是精准地“望”向御座方向，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：“臣妾叩谢陛下隆恩！只是……”她话锋一转，语气变得哀戚，“妾身双目不便，近日又感风寒，嗅觉迟钝，竟闻不出这是何种佳酿？如此美酒，若因妾身之故不能细品其味，实在是暴殄天物了。可否请这位姐姐近前些，让妾身再仔细闻一闻这御酒香气，也好铭记天恩？”她这番说辞合情合理，一个盲人，想靠嗅觉弥补视觉的缺失，并表达对御赐之物的珍视，让人挑不出错处。

那宫女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，下意识地看向某个方向。陆昭虽不能视，却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从席间某处扫过。萧仞冷哼一声，适时开口，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人听见：“陛下赐酒，是莫大荣宠，怎可如此啰嗦？”话虽如此，他却并未强行阻止陆昭。那宫女只得又上前一步，将托盘凑近。陆昭微微倾身，深吸一口气，随即猛地向后一缩，用手帕掩住口鼻，声音带着真实的惊惧（那苦杏仁味靠近后更为明显）：“这酒……这酒的气味似乎……不太对？怎会有种……苦杏仁的异味？妾身虽不才，也曾略通医理，这……”她声音不大，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湖中，瞬间让周遭安静下来。

苦杏仁味？席间顿时窃窃私语起来。御酒怎会有异味？端酒的宫女脸色瞬间煞白，手一抖，托盘倾斜，酒盏差点翻倒。就在这混乱之际，一道白色身影倏然掠出，是萧仞！他动作快如鬼魅，一把扣住那宫女的手腕，另一只手已夺过酒盏，凑到鼻尖一闻，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刺骨：“果然有毒。”他目光如刀，扫向那宫女，以及席间一位面色微变的宗室老者——那是楚王的对头之一，德老王叔。德老王叔霍然起身：“放肆！黄口小儿，休得胡言！焉知不是你这侍卫搞的鬼？”

“是不是胡言，验过便知。”萧仞语气森然，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劲，“若此酒无毒，我萧仞愿受任何处置！但若有毒……”他目光扫过德老王叔及其党羽，“今日在场诸位，一个也别想撇清干系！”他这番疯批言论，顿时镇住了场面。皇帝脸色阴沉，立刻下令宣太医查验。趁着一片混乱，陆昭悄悄伸手，摸索到桌上碟子里一块看起来卖相不错的芙蓉糕，迅速塞进嘴里。从落水到宫宴，她这具身体几乎水米未进，实在饿得慌。然而，她高估了自己点心的干湿程度，也低估了这宫廷点心的扎实，一大口下去，糕点顿时卡在喉咙口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，她瞬间憋得脸色发青，只能发出轻微的“嗬嗬”声。

萧仞正与德老王叔对峙，察觉到身旁动静，余光一扫，只见陆昭捂着脖子，绸带下的脸涨得通红。他眉头狠狠一皱，脸上嘲讽与不耐交织，动作却快得惊人。他一把抓过桌上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清水，粗鲁地塞到陆昭手里，声音带着刺骨的冷意：“饿死鬼投胎？吃个点心也能噎住，真是废物！”话虽难听，那杯水却递得及时准确。陆昭也顾不上他的态度，赶紧灌了几大口水，才将那块要命的糕点冲下去，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。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，只当是弟弟对不省心的姐姐的日常嫌弃，倒也未曾引起过多怀疑。

经太医查验，酒中果然被下了牵机之毒，毒性剧烈。皇帝震怒，下令彻查。那宫女受不住刑，很快招认是受德老王叔指使，意图毒杀楚王侧妃，嫁祸楚王，一石二鸟。宫宴最终不欢而散。

回到楚王府别院，屏退左右，只剩下“姐弟”二人时，气氛才稍稍缓和。陆昭扯下眼上绸带，虽然眼前依旧漆黑，但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。她回想宫宴细节，沉吟道：“德老王叔出手狠辣，但此举未免太过急躁直接，不像他往日风格。而且，那毒药……苦杏仁味虽特征明显，但对于宫廷毒药而言，是否太过儿戏？像是生怕人发现不了似的。”

萧仞靠在窗边，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。他把玩着桌上的一枚玉佩，正是今日太医验毒时，他从那被打翻的酒液溅湿的地毯附近，悄无声息拾起的一小块不起眼的、沾着些许甜腻粉末的玉佩碎片，那粉末的气息，他记得。“德老或许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。真正下毒之人，心思更为缜密，甚至可能预料到你会察觉，或者希望事情败露，借此挑起更大争端。”他将那小块碎片扔在桌上，“这上面的糖粉，和某种点心很像。”

就在这时，书房门被轻轻叩响。萧仞迅速将绸带递回给陆昭，她重新系好，恢复盲女姿态。进来的是司徒羡，楚王府的首席谋士，他今日称病未赴宫宴。司徒羡面色有些苍白，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巧的暖手炉，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。“听闻王妃娘娘宫中受惊，在下特来请安。”他声音温和，带着关切，“今日之事，真是险之又险，幸好娘娘与萧侍卫机敏。”

陆昭微微颔首：“有劳司徒先生挂心。”她“望”向司徒羡的方向，鼻尖却微微一动。空气中，除了司徒羡身上常有的书墨清香和淡淡药味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……极其熟悉的甜香，是桂花糕的味道？而且，这甜香似乎与他袖口处某种极细微的、类似糖霜的粉末气息混合在一起。萧仞目光冷冽地扫过司徒羡的嘴角，那里似乎还沾着一星半点未来得及擦干净的糕点碎屑。司徒羡仿佛毫无所觉，甚至还从袖中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，自然地咬了一小口，歉然道：“恕在下失礼，今日未曾用膳，有些体虚，需得垫一垫。”

萧仞忽然开口，语气听不出喜怒：“先生倒是好雅兴，府中刚经历风波，还有心思品尝点心。”司徒羡动作一顿，随即苦笑，将桂花糕咽下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辜与无奈：“让萧侍卫见笑了。在下这身子不争气，饿久了便容易头晕目眩，让王爷看见，又该说我不够持重了。这桂花糕还是小厨房新做的，味道尚可，王妃和萧侍卫可要尝尝？”他说着，还将油纸包向前递了递，眼神清澈，看不出任何破绽。

陆昭心中冷笑，面上却温和拒绝：“多谢先生，本宫方才在宫中用了些，此刻并无胃口。”萧仞也不再说话，只是盯着司徒羡，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探究。司徒羡又关切了几句，便告辞离去，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，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文人模样。

书房门重新关上。陆昭沉默片刻，轻声道：“好一个嗜甜如命的高冷谋士……这桂花糕，怕是吃得有些太是时候了。”萧仞走到窗边，看着司徒羡消失在回廊尽头，指尖轻轻敲击窗棂。看来，这楚王府里的水，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，而某些看似无辜的“自己人”，恐怕也藏着不少秘密。司徒羡的嫌疑，陡然增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