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从后半夜开始落下的。

起初是细密的雨丝，像谁把云絮揉碎了撒下来，打在福兴里的青瓦上沙沙作响。到了凌晨三点，雨势骤急，豆大的雨点砸在石板上噼啪炸开，混着狂风的呼啸，整条街都在震颤。

周阿婆被雷声惊醒。她裹着厚棉袄摸黑爬起来，先去关裁缝铺的木窗。木窗年久失修，缝隙里漏进的风裹着湿冷，直往骨头缝里钻。她刚把窗户扣严，就听见外头传来“咔嚓”一声脆响。

是墙倒的声音。

周阿婆心里一紧，抓起桌上的手电筒就往外跑。裁缝铺后头是间堆杂物的小偏房，平日里放些布料、线和过时的裁剪工具。此刻，那面靠街的老墙正歪歪扭扭地往偏房压下来，砖块砸在瓦砾上，扬起的尘土混着雨水，模糊了视线。

“哎哟！”偏房里传来一声闷哼。

周阿婆手电筒的光扫过去——是张婶！前儿个张婶说要帮她收晾在偏房的被面，许是睡熟了没听见动静。

“张婶！张婶！”周阿婆扑过去扒拉砖块，可雨太大，手电筒的光忽明忽暗，砖块又沉又滑。她喊得嗓子发哑，直到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。

“快！这边有动静！”

“拿撬棍来！”

是林野的声音。

林野是在睡梦中被电话惊醒的。值班员说福兴里发生墙体坍塌，有人被困。他套上衬衫冲下楼，雨水瞬间浇透了头发。车开到街口就被堵住了——老街太窄，消防车进不来，居民们举着手电筒，像一串慌乱的萤火虫。

“让开！都让开！”他扯着嗓子喊，带着两个队员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跑。泥水灌进皮鞋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

等他赶到偏房，周阿婆正跪在瓦砾堆里，浑身湿透，怀里紧紧搂着一卷布料。

“周阿婆！”林野冲过去，“您没事吧？”

“我没事。”周阿婆抬头，脸上的雨水顺着皱纹往下淌，“可张婶还在里面……”

林野这才注意到，偏房角落蜷着个人影。他蹲下身，小心避开尖锐的砖块，把老人抱了出来。张婶呛了水，咳得说不出话，被送上救护车时，还攥着半片染了蓝靛的被面。

“周阿婆，您跟我走。”林野转身要扶她，“这里危险，先去安置点。”

周阿婆却纹丝不动。她的目光落在坍塌的墙根——那里露出半墙布料，有她给李奶奶做的寿衣里子，有给小满妈妈缝的红盖头，有张家孙女儿的婴儿包被……全是街坊们送来的零碎料子，她一块块收着，想着哪天能拼成幅大的百衲被。

“这些东西……”她的声音发颤，“是我给街坊们的念想……”

林野这才看清，她怀里那卷布料，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百家衣。针脚歪歪扭扭，却密得像道墙。

“我让人把这些布料先搬出去！”他朝队员喊，“轻点儿，别扯坏了！”

雨幕里，林野的西装早被泥水糊成了地图。他蹲在周阿婆身边，看着她颤抖着抚过每一块布料，突然想起父亲日记本里的话：“周嫂子的裁缝铺，是福兴里的百宝箱。”

小满是在刷手机时刷到这条新闻的。

凌晨五点，她被手机震动吵醒，打开微博，置顶话题赫然是#老裁缝冒死守护街坊念想#。视频里，浑身湿透的周阿婆跪在瓦砾堆里，怀里紧抱着布料；林野半跪着和她说话，雨水顺着下巴滴在领口。评论区炸了：

“这才是城市该有的温度！”

“拆迁不是拆人！求别毁了这条有故事的街！”

“姑娘（指小满）还在吗？我们需要你这样的社区营造师！”

小满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。她套上外套冲下楼，打车往福兴里赶。

现场的救援已经结束，医护人员正给张婶做检查，林野站在警戒线外，衬衫贴在背上，头发滴着水。他手里捏着块蓝布，是周阿婆刚才硬塞给他的——“这是我给你爸做的虎头鞋剩下的料子，你拿着。”

“林先生，周阿婆呢？”小满挤到他面前。

“在社区办公室。”林野指了指方向，“情绪不太稳。”

小满找到周阿婆时，老人正坐在藤椅上，盯着桌上那卷被抢救出来的布料发呆。她脚边放着杯热水，还冒着热气，显然有人照顾。

“阿婆，我是小满。”小满蹲下来，声音放软，“您刚才太危险了……”

周阿婆抬头，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水光：“我不是怕自己出事。我是怕……这些东西没了，这条街的念想就没了。”

小满突然想起自己调研时听到的那些话——“我们守的不是房子，是日子”。她打开手机，把直播回放调出来：“阿婆，您看，有十万人看了刚才的视频。他们在说，您的裁缝铺不该拆，福兴里不该拆。”

周阿婆凑近屏幕，看着那些陌生又温暖的留言，手指微微发抖。

“还有，”小满掏出笔记本，“我联系了非遗传承人，他们说愿意教年轻人做传统手工艺；还有设计师，想把老布料做成新文创……如果我们能证明，保留老街也能过好日子，是不是就不用拆了？”

周阿婆盯着她，看了很久，突然笑了：“你这丫头，嘴甜。”

雨停的时候，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。

福兴里的青石板上积着水洼，倒映着被洗得发亮的天空。林野站在裁缝铺门口，看着周阿婆踮着脚，把那面“巧手裁缝铺”的木招牌重新挂回去。

“林总监。”周阿婆转身，手里攥着块蓝布，“这是我给你爸做的虎头鞋剩下的料子，你拿回去做个纪念。”

林野接过，指尖触到布料的纹路，突然想起小时候，父亲总把他扛在肩头，逛福兴里，看周阿婆缝衣服。“我爸要是还在……”他喉咙发紧，“他肯定不想拆这儿。”

“你也不想。”周阿婆说。

这时，小满举着伞跑过来，伞上沾着水珠：“阿婆！社区主任说，今天下午开协调会，您得去说说想法！”

周阿婆把招牌扶正，拍了拍上面的灰：“去！我倒要问问，他们凭什么说拆就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