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就够了。

至少，对十七岁的他们来说，这就够了。

六月的风开始带着暑气，校园里的栀子花开了，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气。黑板上方的倒计时牌翻到了个位数，整个高三教学楼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——焦虑与释然交织，期待与不舍并存。

林知夏桌角的模拟卷已经堆了厚厚一摞，每张卷子边缘都用红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错题分析。广播站的工作在前一周正式交接给了学妹，她把所有录音资料整理好，连同那枚用了两年的站长徽章，一起放进纸箱里。

“学姐，你会想广播站吗?”接任的学妹问她。

林知夏看着窗外的香樟树，轻轻点头：“会想的。”

会想那些清晨六点半的播音，想那些为了一篇稿子反复修改的夜晚，想那个雨夜沈予安在便利店门口等她的身影，想那首没有唱完的《小幸运》。

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贴在走廊公告栏上。林知夏挤在人群里找自己的名字——年级第八十三名，比上次进步了十五名。按照老师的说法，这个成绩稳上本地的师范大学。

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榜单最上方。沈予安的名字不在那里——他不需要参加高考了，他的名字出现在另一张红色的喜报上：“热烈祝贺我校沈予安同学保送理工大学!”

两张榜单并排贴着，像两条即将分岔的道路。

高考前三天，学校组织最后一次动员大会。校长在台上讲着励志的话，台下学生们的心思早就飞向了考完后的漫长假期。林知夏坐在靠窗的位置，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脸上，暖洋洋的。

她转过头，看见沈予安坐在礼堂另一侧，和几个同样保送的同学在一起。他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，侧耳听着别人说话，偶尔点头，侧脸的线条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
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，沈予安突然转过头来。四目相对的瞬间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。然后，沈予安对她微微笑了笑。

那是很轻很淡的一个笑容，却让林知夏心跳漏了一拍。她忽然想起高一开学第一天，他们在公告栏前找到彼此名字时，他也是这样对她笑的。

原来已经三年了。

高考结束那天下午，整个学校都沸腾了。

教学楼的窗户里飞出漫天的试卷碎片，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。有人抱着垃圾桶在走廊里边跑边喊“解放了”，有人趴在栏杆上放声大哭，有人抱在一起说着“一定要常联系”。

林知夏慢慢收拾着自己的课桌。三年的时光被压缩进这个小小的空间：用了一半的笔芯，写满笔记的课本，广播站的工作证，还有一张夹在英语词典里的照片——高一运动会时，班里同学的大合照，她和沈予安站在最后一排，中间隔着两个人，却都对着镜头笑着。

她把照片小心地放进书包夹层。

晚上七点，班级聚餐在学校附近的火锅店。三张大桌拼在一起，坐了四十多个人。锅底沸腾着，热气氤氲，啤酒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
“为我们逝去的高中三年——干杯!”班长站起来，声音已经有些哽咽。

“干杯!”

林知夏小口抿着杯子里的果汁，目光悄悄寻找沈予安的身影。他坐在靠门的位置，正在和旁边的男生说话。那个男生是竞赛班的，正兴奋地说着暑假要去**旅行。

“予安你呢?保送生最爽了，有大把时间玩!”男生拍着他的肩膀。

沈予安笑了笑：“可能要陪妈妈去南方检查身体。”

他的声音不大，但林知夏听见了。南方——那个遥远的地方，那个要坐二十个小时火车才能到的地方。

聚餐进行到一半，气氛越来越热烈。有人开始唱歌，有人抱在一起哭，有人拿着同学录四处找人签名。林知夏坐在角落里，看着这热闹的场面，心里却空落落的。

她看见沈予安起身去了洗手间。犹豫了几秒，她也跟了过去。

走廊里相对安静，火锅店的喧闹被一扇门隔开。沈予安从洗手间出来时，看见林知夏站在窗边，正看着外面的夜色。

“怎么出来了?”他问。

“里面有点闷。”林知夏转过身，“你...什么时候走?”

“下周一的车票。”沈予安走到她旁边，也看向窗外。街灯亮着，车流如织，这座他们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在夜色里温柔而陌生。

“这么快。”

“嗯，那边医院都约好了。”

两人沉默了一会儿。走廊里偶尔有服务员端着盘子经过，脚步声匆匆。

“知夏，”沈予安忽然开口，“我...”

“嗯?”

他看着她的眼睛，那里面映着走廊的灯光，亮晶晶的。“谢谢你这些年...”他停顿了一下，像是在斟酌词句，“谢谢你一直都在。”

林知夏的鼻子一酸。她低下头，怕眼泪掉下来。“你也是。”她轻声说，“谢谢你...让我知道有人可以相信。”

沈予安的喉结动了动，像是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
回到包间时，气氛达到了**。几个男生喝多了，正抱着话筒吼《朋友》。沈予安也被拉了过去，在大家的起哄下，他唱了一首《那些花儿》。

“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，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...”

他的声音干净清冽，透过嘈杂的背景音，清晰地传到林知夏耳朵里。她坐在角落里，看着灯光下他唱歌的侧脸，忽然觉得这个画面会永远刻在她的记忆里——就像那棵大槐树，就像那些橘子糖，就像所有回不去的夏天。

唱完歌，沈予安的目光扫过全场，最后落在她身上。隔着喧闹的人群，他们对视了几秒，然后同时移开视线。

但就在那一瞬间，林知夏下定了决心。

她要写那封信。

那天晚上回到家，已经快十一点了。

林知夏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，关上门，反锁。窗外，巷子里的路灯还亮着，对面沈予安家的窗户黑着——他已经睡了，或者在收拾行李。

她打开台灯，从抽屉最深处翻出那套珍藏的信纸。那是小学毕业时沈予安送她的生日礼物，淡蓝色的底子，边缘印着细碎的星星，一共十二张，她一张都舍不得用。

今晚，她要用掉五张。

拧开钢笔，墨水流出来，在灯下闪着深蓝色的光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开始写信。

“予安：提笔写这封信时，窗外的槐花已经谢了，但我好像还能闻到香气。就像有些事情虽然过去了，但记忆里的味道还在...”

她写了整整两个小时。

写六岁那年他每天带给她的橘子糖，写七岁时他们在大槐树下埋的时光胶囊，写五年级时他挡在她身前的身影。写高中后渐行渐远的失落，写歌手大赛那天的等待，写匿名送礼物时的小心翼翼。

“我一直在想，如果我们有一个人勇敢一点，结局会不会不一样?可我又怕，怕说出口后连朋友都做不成。但明天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，有些话再不说，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了...”

眼泪掉下来，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她用手背擦掉，继续写。

“我喜欢你，沈予安。不是小时候那种‘最好的朋友’的喜欢，是想要和你一起看更多风景、经历更多人生的喜欢。是即使知道你就要去很远的地方，还是忍不住想说出来的喜欢。”

最后一句，她斟酌了很久。

“如果你的答案和我一样，就在毕业旅行结束的第二天，在老槐树下等我;如果不是，就当这封信从没出现过。”

落款是：“知夏。六月九日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