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我数不清这是第几天被关在这里。这里没有光。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的那一道灰败的白，

像死人的眼白。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，混合着角落里马桶桶散发出的骚臭。好饿，

胃里像是有把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，磨得我胆汁都往上涌。门外有动静，

像是拖鞋摩擦水泥地的声音，刺啦，刺啦。这声音我听了十二年，刻进了骨头缝里。是刘强。

我名义上的“哥哥”，也是我这辈子被预定好的“丈夫”。“招娣，吃饭。”声音闷闷的，

贴着门板传进来，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，带着一股子假惺惺的温吞。

紧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，但这声音只响了一半，停住了。咔哒一声，那是门锁回弹的动静。

他没开门，只是把那个用来送饭的猫洞挡板推开了。这原本是用来防老鼠的，

现在成了我维系生命的唯一通道。一只边缘磕得坑坑洼洼的不锈钢碗塞了进来。两个馒头，

馊了，表皮上长着星星点点的绿霉。还有几根咸菜，干瘪得像老树皮。我没去拿，

依然卷缩在墙角，用那双长期做工而粗糙不堪的手，紧紧抱着膝盖。“妈说了，

你什么时候想通了，什么时候放你出来。”刘强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无可奈何的软弱，

那是他惯用的伎俩，软刀子杀人的手段，“妹，你也别怪爸妈狠心。那男的有什么好？

穷得叮当响，还没个正经工作。咱家知根知底的，我对你也......”他顿了顿，

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黏腻，像鼻涕虫爬过皮肤，“妹，你长得这么好看，跟那个修车的，

那是鲜花插牛粪。哥以后会对你好的，真的。”好看？我扯了扯嘴角，想笑，

却扯到了干裂的唇角，渗出血腥味。是啊，好看。就是因为这张脸，

这张在这个满是油烟和胶水味的底层世界里，显得格格不入的脸，才让我受了更多的罪，

才让他们更舍不得放手。“滚。”我嗓子哑得像吞了把沙砾，但这一个字，我说得清晰无比。

门外的影子僵了一下。“你别不知好歹！”这次换了个声音。爆炸般的怒吼，

伴随着重重的拍门声，震得门框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。刘大壮。“老子养你这么大，

供你吃供你喝，把你养得水灵灵的，你个白眼狼想跟野男人跑？门都没有！我告诉你林招娣，

这辈子你生是刘家的人，死是刘家的鬼！过两天日子一定要办，这酒席钱我都交了！

你就是死，也得给我死在洞房里！”我闭上眼，后脑勺磕在冰冷的墙壁上。刘大壮，我养父。

那个在麻将桌上能把命都押上去的赌鬼。王桂花，我养母。

那个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，却在给儿子买AJ鞋时眼都不眨一下的女人。还有刘强。

我看着地上的馊馒头，那点绿霉在黑暗里像恶毒的眼睛。谁能想到呢？十二年前，

他们从孤儿院把我领回来，不是因为善心大发，只是因为刘大壮算了一笔账：养个丫头片子，

给口饭吃就行，长大了既能干活赚钱，还能给儿子当媳妇，里外里省了十几万彩礼钱。

我是他们精心计算的一笔“理财产品”。而且，随着我越长越开，越长越招人眼，

这笔产品的“估值”，在他们心里也越来越高了。现在，产品想造反了。2记忆这东西，

有时候比刀子还利。一旦豁开个口子，血就止不住地流。六岁那年，

我被王桂花牵着手领进这个家。那天是个阴天，风卷着黄沙打在脸上生疼。

那时候我还叫“小丫”，穿着孤儿院统一发的灰扑扑的棉袄，头发枯黄，

瘦得像只没吃饱的猴子。王桂花在孤儿院挑挑拣拣了半天，像在菜市场挑大白菜。

“这个太瘦，不好养活。”“这个眼神太凶，养不熟。

”“这个......”她停在我面前。那时候我虽然瘦，骨架小，脸盘子只有巴掌大，

但一双眼睛却大得出奇，黑白分明，透着股怯生生的水气。

院长在旁边赔笑：“这孩子虽然话少，但是乖，吃得少，干活勤快。而且你看这五官，

长开了肯定是个美人胚子。”“美人有什么用？能当饭吃？”王桂花撇撇嘴，

伸手捏住我的下巴，左右端详，像是在看牲口的牙口，“这身板，以后能生养吗？

”刘大壮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剔牙，斜眼看了我一下，

眼神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几秒。“就要这个吧。”他吐掉嘴里的牙签，“只要是个女的就行。

强子以后那性格，没个知冷知热的受气包伺候不行。再说了，你看她那双眼，

长大了带出去也有面子。现在彩礼多贵啊，养这个划算。”“行吧。

”王桂花不情不愿地付了领养费，“便宜没好货。”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彩礼，

什么叫受气包，更不懂刘大壮那个眼神里包含的算计。我只知道，我有家了。我有爸爸妈妈，

还有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哥哥。我紧紧抓着王桂花粗糙的手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。我发誓，

我要当个最乖的孩子，我要让他们喜欢我。但现实很快给了我一记耳光。刚进家门第一天，

刘强正在玩他的变形金刚。看到我，他皱起眉：“妈，这就是那个野种？”“什么野种！

这是你以后的媳妇！”王桂花把我的包袱往地上一扔，“以后让她给你洗衣服，给你做饭，

听见没？”刘强走过来，用脚踢了踢我的小腿：“喂，你会洗衣服吗？”我很疼，

但我不敢躲，只是拼命点头：“会，我会。”“那你去把我昨天的球鞋刷了。

”刘强指着门口那双沾满泥巴的运动鞋，“刷不干净不许吃饭。”那是冬天。

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像冰碴子一样扎手。我蹲在院子里，手冻得像红萝卜，裂开一道道口子，

血丝渗出来，混在肥皂泡里。但我心里是热的。我有用了，我能干活了。我以为只要我够乖，

够勤快，他们就会像疼刘强那样疼我。哪怕只有十分之一。但我错了。在这个家里，

等级森严。刘强是皇太子，刘大壮是皇上，王桂花是太后。而我，是那个不用发工钱的丫鬟。

吃饭不能上桌，只能端个小板凳坐在灶台边吃剩菜。新衣服从来没有，

穿的都是刘强淘汰下来的旧校服，裤腿长得要卷三道边。生病了不能去医院，

王桂花说那是娇气病，喝碗姜汤捂一身汗就好，要是还不好，那就是命硬，扛得过去。

而随着年龄增长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我开始发育了。

那是一种即使再营养不良、即使穿着破旧男装也无法掩盖的变化。十二岁那年，

我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**，尽管每天风吹日晒，却依然细腻得反光。头发黑亮如瀑，

随便扎个马尾都透着灵气。邻居的大婶们开始窃窃私语。“哎哟，老刘家捡到宝了，

这童养媳长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。”“是啊，那身段，那脸蛋，比电视上的明星还俊。

”“可惜了，以后要嫁给刘强那个混小子，一朵鲜花插牛粪上。

”这些话传到王桂花耳朵里，她看我的眼神就变了。不是高兴，而是警惕，是厌恶。

有一天我正在洗碗，王桂花突然冲进来，指着我的鼻子骂：“把头发给我剪了！

留那么长干什么？勾引谁呢？一脸狐媚子相，跟你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亲妈一个德行！

”我吓得手一抖，碗摔碎了。“还敢摔碗！”王桂花抄起扫帚就打。那天，

她硬是按着我的头，拿那把剪羊毛的钝剪刀，把我的长发剪得像个狗啃的一样。

但我剪不断那种如影随形的目光。刘大壮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，有时候喝多了酒，

会盯着我的胸口看半天，嘴里嘟囔着“长大了，长大了”。而刘强，

那个以前只会欺负我、让我给他洗袜子的哥哥，也变了。他开始不再对我大吼大叫，

反而有时候会故意往我身边凑，趁着拿东西的时候摸一下我的手，或者在我洗澡的时候，

在门外徘徊很久。那种感觉，比挨打还让我恶心。我像一只被群狼环伺的羊，

虽然还在羊圈里，但每个人都在盘算着什么时候下嘴。小学毕业那天，

我拿着双百分的卷子跑回家。那是全校第一，老师说我是个读书的苗子。我想，

也许凭借这个，我也能像刘强一样去上初中，去住校，去逃离这个家。还没进门，

就听见屋里在吵架。“书什么书！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？心读野了以后更不好管！

”王桂花的声音尖利刺耳，“而且你没看现在那丫头长成什么样了？再让她去学校混几年，

指不定被哪个小黄毛勾搭跑了！到时候咱们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？

”“隔壁厂里正招剪线头的童工，一个月给八百，我都打听好了，也不查身份证，

只要手脚麻利就行。”“那丫头成绩不错......”刘强的声音弱弱的，带着一丝别扭，

“而且，同学都说她漂亮......”“漂亮有个屁用！漂亮能当饭吃？漂亮只能招灾！

”王桂花狠狠啐了一口，“强子，你是不是也动歪心思了？妈告诉你，她是给你留着的媳妇，

但必须得听话！让她去打工，一是赚钱给你交学费，二是把她圈在眼皮子底下，

省得去学校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学坏了！”刘大壮一锤定音：“就这么定了。

女人家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了，读多了书容易想入非非。明天就把铺盖卷了，

去厂里报到。”我站在门外，手里的卷子被捏得皱皱巴巴。那鲜红的“100”分，

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。我的美丽，我的聪明，在这个家里，都是原罪。那天晚上，

即使我哭着求他们，甚至跪下来磕头，把额头磕得青紫，也没能改变结局。

我的书包被扔进了垃圾桶。噩梦的升级版开始了。3南方的工业区，

永远弥漫着一股胶水、劣质塑料和廉价香水的味道。爸妈在工厂区门口支了个早点摊，

卖包子馒头和面条。每天凌晨三点，我就得起床。那时候天还是黑的，整个世界都在沉睡，

只有我，要在昏黄的灯泡下和面。水很冷，刺骨的冷。面粉扬起来，

落在我的眉毛上、睫毛上。我使劲揉着那团巨大的面团，手腕酸痛得像是要断掉。

但我不敢停。因为王桂花在旁边盯着，稍有懈怠，

她的掐指神功就会落在我的胳膊内侧——那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。“动作快点！

养你吃干饭的啊？”她骂骂咧咧。五点，早点摊支起来了。这原本是最忙碌的时候，

但我却成了摊子上的“活招牌”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，

附近的工友都知道“刘记早点”有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。尽管我穿着最肥大的旧衣服，

戴着袖套，围裙上满是油污，尽管我不施粉黛，甚至因为长期熬夜眼底有青黑。

但那种仿佛在淤泥里开出的莲花般的气质，还是挡不住。那些下了夜班的男工，

或是刚准备上工的小混混，都会特意绕路来买个包子。“哟，小妹妹，今天的包子白不白啊？

”“妹子，给哥笑一个，笑一个哥买十个馒头。”“这手真嫩，剁馅可惜了，

给哥暖手多好。”污言秽语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。我低着头，只盯着蒸笼冒出的白气，

机械地装袋、收钱。刘大壮对此乐见其成。因为生意好了。

他甚至有时候会故意让我去给人端面，听着那些男人调戏我，他在旁边嘿嘿傻笑，

仿佛在炫耀一件私有物品。“看什么看！那是我家童养媳！以后是我儿媳妇！

”若是有人动手动脚过了火，他又会跳出来宣誓**，像护食的恶狗。忙完早点摊，

早上八点，我得立刻跑到对面的黑工厂去剪线头。那是家做牛仔裤的作坊，

空气里全是蓝色的棉絮尘埃。我在角落里，戴着两层口罩，还是挡不住那些粉尘往鼻子里钻。

咔嚓，咔嚓，咔嚓。一天两千条裤子。这种枯燥的工作能把人逼疯。但最可怕的不是累，

是恐惧。工头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，那是这一片有名的色鬼。

他经常借着检查工作的名义，在我身后转悠。有一次，我在仓库里搬货，他突然堵住了门口。

“招娣啊，累不累？”他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在我身上乱瞟，“要不要叔给你换个轻松点的活？

去办公室帮叔倒倒水？”说着，他那只肥腻的手就往我肩膀上搭。我吓得浑身发抖，

猛地推开他，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冲了出去。回到家，我哭着跟王桂花说我不去那个厂了。

结果换来的是一顿毒打。“你不去干活谁赚钱？不去就不去，还找理由！

人家工头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，你别给脸不要脸！是不是你在外面勾引人家了？啊？

小小年纪不学好，跟你那狐狸精妈一样！”王桂花一边骂，一边用指甲掐我的脸。

“别把你这脸划花了，以后还得见人。”刘大壮在旁边不咸不淡地劝了一句，“打身上就行。

”我绝望了。在这个世界上，没有人会保护我。我的美丽是诅咒，我的勤劳是枷锁，

我的家人是吸血鬼。也有可能老天看我太可怜，让我遇见了他。4他叫陈旭，是个异类。

这片工业区里的年轻人，大多眼神空洞，下了班不是去网吧打游戏，就是去大排档喝酒吹牛，

再不就是去洗头房找乐子。他们的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头：在流水线上干到干不动为止，

然后带着一身职业病回老家，娶个老婆，生个孩子，继续下一代的轮回。陈旭不一样。

他是对面修车铺的学徒，每天满身油污，脸上也经常挂着黑机油，

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黑泥。但他眼睛里有光。那是像星星一样，

亮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光。那天早点摊特别忙。刘大壮昨晚输了钱，心情极差，

坐在角落里抽闷烟，把所有的活儿都扔给我。几个染着黄毛的小混混坐在摊位上，

一边吃面一边大声喧哗。“哎，这就是传说中的豆腐西施啊？确实水灵。

”一个黄毛把脚踩在凳子上，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扫射，“妹子，别卖包子了，

跟哥去场子里玩玩？哥保你吃香喝辣。”我低着头，假装没听见，

端着刚出笼的小笼包往另一桌送。“装什么清高！”黄毛大概是觉得丢了面子，

突然伸出脚绊了我一下。我惊呼一声，身体失去平衡，整个人向前扑去。

手里滚烫的蒸笼飞了出去，直冲着那个黄毛的脸，

而我自己眼看就要摔在那堆满碎瓷片的地上。“小心！

”一只满是油污、却极其有力的手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。一股大力袭来，我被拽得转了个圈，

撞进了一个坚硬但有些单薄的胸膛里。“哗啦！”蒸笼砸在地上，包子滚了一地，热气腾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