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：惊夜木门被擂得山响，闷雷似的砸在我心口上，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簌簌地落。

门外是风吼，是杂沓凶狠的脚步声，还有王屠子那破锣嗓子搅在风里，

比腊月的冰碴子还戳人：“陈青！滚出来！**，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！

别以为缩在屋里装死就能混过去！”我的手脚瞬间就凉透了，那凉意顺着脊梁骨一路爬上来，

激得我牙关都忍不住轻轻磕碰。屋里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，昏黄的光勉强晕开一小圈暖色，

拢着床上那单薄的身影。阿瑶侧身睡着，背对着我，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，

墨黑的长发铺了半枕。门外的咆哮一声高过一声，她却只是不安地蹙了蹙眉，

往被子里更深地缩了缩，没醒。她不能醒。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，

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，我掀开身上盖着的旧棉袄，

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，寒气针一样扎着脚心。我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，深吸一口气，

用最轻最缓的力道，拔开了那根沉甸甸的门闩。门刚开一道缝，

夹着雪粒的寒风就呼地灌了进来，吹得我眼睛一眯。

王屠子那张横肉堆积、被寒风吹得紫红的脸堵在门口，他身后影影绰绰站着四五条汉子，

手里都抄着家伙，棍棒在稀薄的雪光里泛着冷硬的亮。“陈青！”王屠子看见我，

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，“你小子还真敢开门！钱呢？老子告诉你，今儿要是见不到钱，

老子就……”“嘘——！”我用尽全力，把一根手指死死压在嘴唇上，压得嘴唇生疼。

我不敢看他的眼睛，目光越过他肥硕的肩膀，落在院子里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薄雪上，

声音压得极低，

低得我自己都听得见里面那抑制不住的颤抖：“王大哥……王大哥……求您了，行行好，

小声些……我老婆，我老婆她心疾重，听不得吓，刚吃了药睡下……”我抬起头，

哀求地望着他。油灯的光从我身后透出些许，映着我此刻定然惨白如纸的脸。

我能感觉到自己膝盖在发软，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逼出的软。但我不能倒下，

我得撑住这道门，这道薄薄的、此刻却重若千斤的木门。王屠子愣了一下，

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，咧开嘴，露出被旱烟熏得焦黄的板牙，嗤笑出声：“哟呵？

心疼老婆？陈青，**欠老子印子钱的时候，怎么不想想你老婆吃不吃得下饭？

少给老子来这套！”他身后的混混也跟着哄笑起来，笑声粗野，像钝刀子刮着夜的静谧。

我的膝盖终于再也承不住那股沉重的绝望和恐惧，“咚”一声闷响，

我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潮湿的门槛上。粗砺的木刺硌着膝盖，生疼，但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。

“王大哥，”我的声音彻底哑了，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，带着血腥气，

“钱……豆腐坊刚支起来，本钱还没回……再宽限几日，就几日！我陈青砸锅卖铁，

做牛做马也一定还您！只求您……只求您千万小声些，别吵醒她……您要打要杀，冲我来，

求您了……杀我的时候，也千万……小声点……”我伏低了身子，

额头抵着冰冷的、沾着泥雪的地面。屈辱像滚烫的铅水，灌满我的胸腔，

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。可比起阿瑶可能被惊醒的恐惧，这屈辱又算得了什么？

王屠子居高临下地睨着我，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的小眼睛里，闪过一抹残忍的兴味。

他抬起脚，厚重的、沾满泥雪的靴子底，不轻不重地踏在我撑在地上的手背上，慢慢地碾。

钻心的疼。骨头似乎都在**。可我咬死了牙关，一声没吭，只是把额头更深地抵进泥雪里，

浑身因为强忍而剧烈地发抖。“心疼老婆？嘿嘿，”王屠子收了脚，像是终于玩腻了，

“老子偏要看看，是什么天仙似的婆娘，让你陈青这么宝贝着！”他话音未落，猛地抬脚，

狠狠踹在门上！“砰——！”那一声巨响，如同霹雳直接在狭小的堂屋里炸开！

木门撞在土墙上，又弹回去，发出不堪重负的**。房梁上积攒了不知多久的灰尘，

簌簌落下，在油灯的光柱里乱舞。“不——！”我肝胆俱裂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，

猛地从地上弹起来，想要扑过去挡住他们。晚了。王屠子已经带着人，如狼似虎地挤了进来。

冰冷的、污浊的雪水泥泞，瞬间玷污了阿瑶每日跪着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泥土地面。

油灯被带进来的风吹得剧烈摇晃，墙上我们俩单薄的影子疯狂抖动，仿佛随时要碎掉。

我被人粗暴地拽开，掼在地上，后脑勺磕在硬实的地面，眼前一阵发黑。模糊的视线里，

我看到王屠子狞笑着，径直朝里屋那扇薄薄的、糊着旧年画的木板门走去。“阿瑶——！！！

”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，声音却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。几乎是同时，

里屋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、压抑的惊呼，像受惊的小动物，随即是重物落地的闷响。

那一声闷响，像一把千斤重锤，狠狠砸碎了我世界里最后一点光。第二章：旧影黑暗。

无边的黑暗。带着刺鼻劣质烟草味、汗酸味和屋外风雪寒气的黑暗，瞬间吞没了我。

我好像不是摔在地上，而是坠进了一口冰冷的、深不见底的古井，一直往下沉，往下沉。

耳朵里嗡嗡作响，王屠子他们的叫骂、狂笑、翻箱倒柜的哐当声……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水，

模糊而遥远。只有里屋那一声闷响，清晰无比，反复在我空洞的颅腔里回荡，撞击，

每一下都砸出更深的裂缝。“阿瑶……”我翕动着嘴唇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浸透冰水的棉花，又冷又沉，窒息感扼住了我所有的挣扎。

身体不听使唤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，瘫软在冰冷的地上。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，

望着那扇被撞开的、黑洞洞的里屋门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只是一瞬，也许漫长过一个世纪。

翻找的声音停了，那些嘈杂的、令人作呕的声响渐渐退去，最后是木门被摔上的一声重响。

屋里死一般寂静下来。油灯不知何时被打翻了，熄灭了。

只有破窗外漏进来一点点惨淡的雪光，

勉强勾勒出屋里一片狼藉的轮廓：瘸了腿的凳子翻倒在地，

桌上那只阿瑶最喜欢的、缺了个小口的粗陶碗碎了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。

冷风从洞开的门和破窗缝隙里呜呜地灌进来，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碎屑。冷。刺骨的冷，

从地面，从四面八方，钻进我的毛孔，冻结我的血液。阿瑶……这个名字像一颗火种，

猛地在我冻僵的胸膛里爆开一缕微弱的灼痛。我猛地抽搐了一下，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，

手脚并用地朝着里屋爬去。手掌按在冰冷的、沾着泥水和碎瓷的地面上，被划破了，

却感觉不到疼。里屋更暗。借着门口那点微光，我看见床边的地上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影子。

“阿瑶……”我扑过去，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。触手所及，

是她单薄的、正在剧烈颤抖的肩膀。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，搂进怀里。她的身体冰凉，

像一块失去了所有热力的玉，却在不停地发抖，抖得那么厉害，仿佛下一瞬就会散开。

“阿瑶，阿瑶，看着我，是我，是青哥……”我慌乱地用手去摸她的脸，触手一片湿冷，

分不清是汗还是泪。她的眼睛紧闭着，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，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，

白得像窗外的新雪，没有一丝血色。“疼……”她终于溢出一丝微弱的气音，细若游丝，

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襟，指节攥得发白，

“青哥……心口……疼得……厉害……”“没事了，没事了，阿瑶，他们走了，

都走了……”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，狠狠地揉捏，

疼得我几乎要弯下腰去。我抱着她，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她，可我自己也冷得像个冰坨子。

我慌慌张张地腾出一只手，哆嗦着摸向床里侧的暗格。

那里藏着我们家最金贵的东西——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，

里面是吴郎中上次来给阿瑶诊脉后，千叮万嘱一定要备着的急救药丸。吴郎中说，

阿瑶的心疾是胎里带来的弱症，受不得惊，累不得，这药能缓急。油纸包还在。我抖着手，

几乎是扯开了它，捏出一颗褐色的、小小的药丸，凑到阿瑶唇边。“阿瑶，张嘴，吃药，

吃了药就不疼了……”她顺从地微微张开嘴，我把药丸送进去，又手忙脚乱地去摸水壶。

水壶是冷的，也顾不得了，扶着她，小心翼翼地喂了一点水。药效似乎没那么快。

她依旧疼得蜷缩在我怀里，呼吸急促而浅薄，每一次吸气都显得无比艰难，眉头紧紧锁着，

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。我紧紧抱着她，一动不敢动，只能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，

说那些毫无用处的安慰话，说豆腐坊，说等开春了攒点钱，给她买块花布做新衣裳，

说以后一定会好起来……时间在黑暗和恐惧中被拉得无限长。每一息，

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。终于，不知过了多久，怀里颤抖的幅度慢慢小了下去，

攥着我衣襟的手指也一点点松开，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，虽然依旧很轻，很弱。

她靠在我胸口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，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我稍微松了口气，

那口一直堵在喉咙里的气，却哽得我更难受。我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，让她靠得更舒服些，

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她额头的冷汗。窗外，风雪似乎小了些，偶尔有雪粒子敲在窗纸上，

发出沙沙的轻响。屋里一片死寂，只有我和她交缠的、微弱的呼吸声。
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，她忽然极轻、极轻地开口了，

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：“青哥……他们……是不是……又来了？”“没有，没有，是风，

风大，把门吹响了。”我立刻否认，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，

尽管心里早已被苦涩浸透。她沉默了一会儿，像是在积蓄力气，

又像是并不相信我这拙劣的谎言。然后，她冰凉的手指，轻轻摸索着，

碰到了我垂在身侧、刚刚在地上被划破、沾着泥污的手。“你的手……怎么了？”她问，

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。“没事，不小心磕了一下。”我试图抽回手，她却轻轻握住了，

用指尖，极其小心地碰了碰我手背上的伤口，那里还残留着王屠子靴底的泥印和碾压的淤痕。

她没有再追问。只是慢慢地，将她的手，完全覆在了我的手背上。她的手那么小，那么凉，

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、执拗的暖意，试图覆盖住我的伤口，

覆盖住那些她未曾看见、却似乎早已心知肚明的屈辱和疼痛。“青哥……”她又唤了一声，

这一次，声音里带着浓浓的、化不开的疲惫，还有一丝让我心碎的歉疚，

“是我……拖累你了……”“胡说！”我猛地打断她，喉咙哽得生疼，“没有你，

我陈青早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！阿瑶，别说傻话，我们是要白头到老的，忘了？

”她没有回答。只是靠着我，极轻极轻地，叹了口气。那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，

拂过我的颈侧，带着药味和淡淡的、她身上特有的、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干净气息。我的心，

就在这一声叹息里，碎成了齑粉。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，模糊了眼前这片狼藉的黑暗。

我用力眨回去，不能哭，不能让她知道。我低下头，脸颊轻轻贴着她冰凉光滑的额发。

记忆的闸门，却在这死寂的黑暗与温暖的依偎中，轰然打开。我想起十年前，

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。我还是个父母双亡、在码头上扛大包勉强糊口的穷小子，

她则是被人牙子拐来、病得奄奄一息、丢在破庙角落等死的小丫头。

我把自己仅有的半个窝头掰碎了喂她，用破棉袄裹着她，背着她去求郎中，磕了无数个头，

欠下第一笔这辈子都似乎还不清的债，才把她从鬼门关拽回来。她醒来后，

眼睛像受惊的小鹿，湿漉漉地看着我，不说话。我问她名字，她摇摇头，只在粗糙的沙地上，

用手指划了歪歪扭扭的两个字：阿瑶。从此，我便有了阿瑶。十年。整整十年。

我们住在漏雨的窝棚里，冬天寒风刺骨，夏天蚊虫肆虐。**最累的活，她给人缝补浆洗，

手指常常被冷水泡得红肿溃烂。我们分食一个窝头，喝同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，

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，紧紧依偎着，用彼此的体温取暖。她身子弱，心疾时好时坏。

稍微累着，或是天气骤变，就容易犯病。每次看她疼得脸色发白，蜷缩成一团，

我都恨不得那些病痛全转移到我身上。我省下每一文钱，想给她抓药，买点补身子的东西，

可她总是摇头，把粗糙的饼子塞回我手里，说：“青哥，你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。”三年前，

我帮人搬货时摔伤了腰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。是她，拖着病弱的身体，

没日没夜地接更多的针线活，熬红了眼睛，熬瘦了本就单薄的身子，才换回药钱和口粮。

我看着她低头穿针引线时，那截细瘦得惊人的脖颈，

看着她偶尔抬头对我露出的、苍白的微笑，心里像有刀在绞。那时候我就发誓，

一定要让阿瑶过上好日子，哪怕只是好一点点。去年秋天，我们终于攒下一点微薄的本钱，

又求爷爷告奶奶，借了些印子钱——就是从王屠子那里借的——在城南这僻静的巷尾，

盘下了这间小小的、破旧的铺面。她欢喜得像个孩子，眼睛亮晶晶的，

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血色。我们一点一点收拾，自己糊墙，自己垒灶，

她给小小的豆腐坊起了名字，叫“清瑶坊”，取了我们名字里的各一个字，

用我烧剩下的木炭，工工整整地写在废弃的木板上。开张那天，我们磨了第一板豆腐。

雪白的豆腐在晨光里颤巍巍的，散发着清新的豆香。她站在氤氲的雾气后面看着我，

笑得眉眼弯弯。那是我十年里，见过的，最美的笑容。我以为，漫漫长夜终于要过去了。

我以为，我们终于能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里，安安稳稳地，把苦日子熬出一点甜味来。

可是……怀里的人又不安地动了一下，发出一声极轻的**，

把我从回忆的泥沼里猛地拽了回来。我收拢手臂，更紧地抱住她，仿佛一松开，

她就会像一缕轻烟般消散。“冷……”她含糊地呢喃。我艰难地挪动着，

摸索着扯过床上那床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被，裹住我们俩。

被子上有阳光晒过的、陈旧而干净的气息，那是阿瑶的味道。“睡吧，阿瑶，我在这儿。

”我贴着她的耳畔，一遍遍低语，“天亮了，

我给你熬大枣红糖水……你最喜欢的……”她似乎安稳了些，呼吸渐渐均匀，

终于在我怀里沉沉睡去。只是那眉头，依旧微微蹙着，仿佛连梦里，都不得安宁。我抱着她，

靠在冰冷的土墙边，一动不动。眼睛望着窗外，那里依旧是一片沉沉的、化不开的墨黑。

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，死寂笼罩着天地，

也笼罩着这间刚刚遭受劫掠、此刻只剩下相依为命般温暖的破屋。王屠子那张狞笑的脸，

阿瑶倒地时的那声闷响，

还有她刚刚那句“是我拖累你了”……无数画面和声音在我脑海里翻腾、撕扯。恨意，

如同冰冷的毒蛇，第一次如此清晰、如此凶狠地，钻进了我的心脏，盘踞下来，

吐出猩红的信子。天，终究会亮的。但有些东西，从今夜起，已经永远沉入了黑暗。

第三章：寒刃那夜之后，阿瑶的病，肉眼可见地重了。像一株本就孱弱的花，

经了最酷烈的风霜，终于萎顿下去。她不再能起身帮忙料理豆腐坊的琐事，大多数时候，

只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。偶尔清醒，便睁着那双依旧清澈、却失了神采的眼睛，

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屋顶，或是侧过头，看着我忙进忙出。她的饭量越来越小，一碗稀粥，

往往只喝得下小半碗，便摇着头推开。脸色是那种不祥的灰白，嘴唇也总是淡得没有颜色。

只有咳嗽的时候，脸颊会泛起两团病态的潮红，咳得厉害了，整个人蜷缩起来，

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。我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，心也跟着一次次被揪紧，揉碎。

吴郎中又被我请来了两次。他坐在床边，搭着阿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腕，眉头越锁越紧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