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碎瓷匠续缘茶馆和别家不同，不收银钱，只收故事。掌柜是个寡言的年轻人，姓苏，

单名一个“续”字。他有一双极灵巧的手，

能修补一切破损之物——碎成齑粉的瓷瓶、烧成焦炭的书信、甚至是被泪水泡烂的画卷。

只是修补的规矩特别：物主须得在茶馆住上七日，每日与他说一段关于这物件的往事。

第七日修补完成时，那段往事便会永远留在茶馆的墙壁上，化作一幅淡淡的水墨画。而物主，

将再也记不起与这物件相关的一切悲喜。人们都说，这是苏掌柜的慈悲——他收走故事，

也收走故事里的伤。那日霜降，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，门被轻轻推开。

进来的是个穿藕荷色袄裙的女子，约莫二十三四岁，怀里抱着一个蓝布包裹。

她的脸色有些苍白，但眼睛很亮，像含着两汪清泉。“掌柜的，”她的声音温温柔柔，

“这个……能补吗？”布包层层揭开，里面是一把碎得不成样的青瓷茶壶。壶身完全碎裂，

最大的碎片也只有指甲盖大小，像是被人狠狠摔在地上，又碾过几脚。

苏续的目光在那堆碎片上停了片刻，抬起眼：“谁摔的？”女子抿了抿唇：“我自己。

”“为何？”“因为……”她深吸一口气，“因为用它喝茶的人，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”苏续点点头，没有多问。他从柜台后取出一张素笺，推过去：“姓名，住几日，

以及——你想忘记什么？”女子提笔，字迹娟秀：林晚棠，七日。

想忘记……关于这把壶的所有事。“包括那个人？”苏续问。晚棠的手抖了一下，

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。她沉默良久，轻声说：“若能一起忘了，最好。

”二、第一日的茶按规矩，第一日不修补，只喝茶。茶是苏续特制的“忆茶”，茶汤清冽，

入口微苦，回味却甘。据说喝下后，与那破损物件相关的记忆会格外清晰，像是昨日才发生。

晚棠捧着茶杯，坐在临窗的位置。雾气从河面上升起，茶馆外的石板路湿漉漉的，

偶尔有早起的人撑着伞走过，脚步声清脆。“这壶……”她开口，声音很轻，“是七年前，

一个人送我的。”苏续在柜台后擦拭茶具，没有接话。“那日是我十七岁生辰。

他说这壶是他亲手做的，在窑里烧了三天三夜，开窑时三十把壶只成了这一把。

”晚棠的手指在杯沿摩挲，“壶身上刻的是一枝海棠——我的名字里有‘棠’字。他说，

以后我们用这把壶喝茶，喝一辈子。”“后来呢？”苏续问。“后来……”晚棠笑了笑，

笑容里有些苦，“后来他走了。说是去北边做生意，最多三年就回来。走的那天也是霜降，

雾很大，他在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，说‘等我回来，咱们就用这把壶泡第一壶春茶’。

”“他回来了吗？”“没有。”晚棠摇头，“第一年有书信，第二年便断了音讯。第三年，

有人说在北方见过他，已经娶了当地富商的女儿。我不信，又等了两年。第五年，

我托人去打听，带回来的消息是……他坐的商船遇上风浪，沉了。”茶馆里很安静，

只有煮水的声音。“那为何现在才来补壶？”苏续问。晚棠低下头：“因为前几日收拾旧物，

翻出了这壶。本来一直收在柜子最深处，可那日不知怎的，

鬼使神差地拿出来看……然后就摔了。”“不小心？”“不。”她抬起头，眼里有泪光，

“是故意的。我突然觉得，我等了这么多年，像个笑话。他可能早就忘了那句承诺，

只有我还守着这把破壶，一年又一年。”苏续给她续茶：“所以你想忘了。”“嗯。

”晚棠擦去眼角的泪，“忘了壶，忘了他，忘了这七年的等待。我想……重新开始。

”窗外的雾渐渐散了，露出一角青天。三、第二日的雨第二日下雨，淅淅沥沥的秋雨。

晚棠说起他们第一次喝茶的情景。是在城外的海棠林里，刚下过雨，花瓣落了一地。

他用小泥炉烧水，水开了，泡的是最便宜的粗茶，可她却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的滋味。“他说，

等以后有钱了，要买最好的明前龙井，用这把壶泡给我喝。”晚棠看着桌上那堆碎片，

声音有些飘忽，“我当时笑他，说粗茶也很好，只要是和你一起喝。”苏续正在分拣碎片。

他的动作很轻，像对待易碎的梦。一片一片，按颜色、厚度、弧度分类，摆在工作台上。

“这些碎片太碎了。”他说，“需要特殊的粘合剂。”“什么粘合剂？”“你的记忆。

”苏续抬头看她，“每说一段往事，碎片就会黏合一点。七日后故事讲完，壶也就补好了。

而那段记忆，会从你心里剥离，留在这墙上。

”晚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——茶馆四壁挂满了淡淡的水墨画。有执手相看的恋人，

有月下独酌的游子，有倚门盼归的老妇……每一幅都是一个被遗忘的故事。

“那些人……后来都怎样了？”她问。“有的嫁了良人，有的云游四方，有的安然终老。

”苏续说，“没了那段记忆，他们活得轻松许多。”晚棠沉默良久，轻声说：“那样也好。

”雨还在下，敲在瓦片上，像谁在轻轻叹息。四、第三日的梦第三日，晚棠做了个梦。

梦里她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海棠林。花瓣纷飞如雪，他在花雨里朝她笑，

手里捧着刚烧好的青瓷壶。她想走过去，脚下却像生了根。眼看他的身影越来越淡，

她急得大喊，却发不出声音。醒来时，枕巾湿了一片。苏续照例为她泡茶。

今日的茶汤颜色更深些，喝下去后，心里那股郁结的痛好像淡了一点。“掌柜的，

”晚棠忽然问，“你修补过这么多东西，听过这么多故事……有没有哪段记忆，

是你舍不得收走的？”苏续擦杯子的手顿了顿。“有。

”他看向墙上某一幅画——画中是个穿红衣的女子，在梅树下抚琴，侧脸很美，

眼角有一颗泪痣，“那是三年前的事了。物主是个书生，要补的是一支折断的玉簪。

他说那是他夫人的遗物，夫人病逝后，他夜夜梦见她，痛苦不堪。”“后来呢？

”“我补好了簪子，收走了他的记忆。”苏续的声音很平静，“可那天晚上，

我发现那幅画……在流泪。”晚棠一怔：“画怎么会流泪？”“不知道。”苏续摇头，

“也许有些记忆太沉重，连墙都承不住。从那以后，我再不收与生死有关的物件。

”“那你为何收我的壶？”苏续看着她：“因为你的故事里，还没有‘死别’，

只有‘生离’。而生离……是可以挽回的。”晚棠苦笑：“人都死了，怎么挽回？

”“你确定他死了吗？”苏续问，“亲眼见过尸骨？还是只是听说？”晚棠语塞。确实，

她只是听说。报信的人说得言之凿凿，可她从未见过任何凭证。这些年，

她心底某个角落始终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——也许他还活着，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回来。

只是这希望太微弱，微弱到被七年的等待消耗殆尽。“今日说哪段？”苏续转移了话题。

晚棠想了想，说起他走后第一年的中秋。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，用那把壶泡茶，

对着月亮自言自语，说今天吃了什么，街上有什么热闹，

海棠又开了几朵……仿佛他就在对面听着。说完这段，工作台上两片碎片自动黏合在一起，

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五、第四日的客第四日，茶馆来了位不速之客。

是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商人，穿着北地样式的厚袄，脸上有长途跋涉的疲惫。他进门时，

目光直接落在晚棠身上，然后整个人僵住了。晚棠也愣住了。这张脸……虽然黑了，瘦了，

眼角有了细纹，可分明就是她等了七年的那个人。“晚……晚棠？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
晚棠手里的茶杯“啪”地掉在地上，摔得粉碎。她站起来，身体晃了晃，像随时会倒下。